茵 陈

·邱向峰·

二三月间，田间、地头、路边、沟畔、撂荒地里，一丛丛旧年的密密麻麻的枯蒿下，常能见到一簇簇幼小的嫩苗，把干干的黄地皮拱成一道道的小裂口。不久，嫩苗从裂口顶出，长成雪花状的小叶子，疏朗纤细。小叶子微绿泛灰，叶梗毛茸茸的。一旦蔓延泼洒，恰如绿茵铺陈于地面，便是茵陈了。

润着春雨，伴着春风，茵陈长绿长大。汪曾祺《葡萄月令》说：二月里刮春风。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树枝软了。树绿了……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四十八天“摆条风”拉启春天的大幕，不但葡萄出窖，蛰伏了一冬的茵陈也蓦然苏醒，初露碧绿，宣示春天的气象。

《医学衷中参西录》记：茵陈者，青蒿之嫩苗也。秋日青蒿结子……至冬霜雪满地，萌芽无恙，甫经立春即勃然生长，宜于正月中旬采之。在皖西南山乡，或因气候原因，正月是不见茵陈的。二月才冒出头，数量不多也难采，这时的茵陈鲜嫩，药用价值极高，是茵陈中的上品，弥足珍贵。以后再稍长大些，到处可挖，虽仍为茵陈，然药性渐差，却是食用好时机，人们习惯称之为白蒿。

春阳融融，洒于茵陈。采茵陈的季节一到，记性好的祖母们就相约一起，走到田间地头，拿着小铲子，铲起小小的茵陈，也铲起了春意与芳香。那些绿意盈盈的小朵儿，在祖母们的指尖上，被抖落掉泥土，干干净净晾在窗台上、竹匾里。

春阳下，祖母眯缝着眼，给晾晒的茵陈翻翻身，抖抖灰，乡下的日子如门前的小溪轻悄无声地向前流淌。岁月年年，流水澹澹，原都不是为了要衬得人世无常，而是这样的静气与安宁亘古守恒，所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祖母在春阳下的院落里晒茵陈，便是守住这份安宁与静气。

采下茵陈，晒几个日头，晾干，搁泥色小坛子存储好。说不定村上哪家刚生下的小宝宝得了黄疸，就会用得上。用小半勺清水煎一两棵干茵陈，取汤，加一勺红糖，给宝宝灌服，三五天后即病愈。茵陈成了黄疸的克星，所谓一物降一物。低调内敛的茵陈成了一味药，这样的单方大约已失传了吧。

茵陈除了做药，还可食用，《本草新编》记载：茵陈，味苦、辛，气微寒，阴中微阳，无毒。乡下的母亲有时用茵陈做菜团。把茵陈择洗干净，在砧板上剁碎，拌少许米粉，将米粉搓匀，为防米粉结疙瘩，在加米粉前用少量食用油把茵陈简单揉搓。接下来，在蒸笼上铺好笼布，放上拌好的茵陈，十分钟后打开锅盖用筷子搅拌，再蒸个七八分钟起锅。起锅后，倒在盆里，趁热泼上花椒辣子油，用筷子拌匀，盛在碗里，调入蒜泥、细盐，滴几滴香油。茵陈菜团的味道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幽清香，嚼在嘴里，烙进心里，念念难忘。茵陈的吃法多样，可凉拌，可炒肉丝，亦可煮粥。

茵陈的生命力极其旺盛，长势凶猛。三月茵陈四月蒿，七月砍倒当柴烧。七八月，茵陈一丛一丛地林立，枝头碎小的星星点点的浅白素花逐渐落尽，只剩豌豆大小的种子挂在枝头。

一两场秋风吹过，毛茸茸的种子便窸窸窣窣落地了，蒿子就只剩下干枯而苍白的柴秆，或当柴烧发挥余热，或任其朽腐做来年嫩茵陈的温床。草木从容，从初萌到衰朽，来来回回，茵陈亦在其中，静然安守。年年岁岁，茵陈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