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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9月19日

感念杰克·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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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琍敏

作为一名文人,多读书自然是其人生之必然。但就我个人而言,读书更是我当一名作家的因而非果。书与我的关系无疑是胚与胎的关糸。是书造就了今天这么个我。更进一步说,一个人之所以成为其人,读不读书,读什么书,如何读书,无论就哪一方面讲,都决定了人与人之间泾渭分明的质的分野。再就我个人而言,如果将家庭烙印、学校教育、社会影响视为铸就我之基本人格的“水泥、黄沙、石子”,那么,读书就是使这一切成为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混凝土所不可或缺的“水”。当然,这里所指的,主要是所谓正统的中外文学作品(顺便说一句,迄今为止我从未读过一本武侠书或港台式的言情小说,这可能取决于我从小形成的读书口味,那个年代是没有这一类书可读的,现在大大的有了,但我已无法消受。因为我总是偏执地认为那些只是读物而非书)。现在看来,书对成人的作用似可表述为细雨润无声,主要是潜移默化的陶冶;而对成长着的人来说,那种影响是简直可以用刀刻斧镂来形容。而且就前者而言,书对性格、思维成熟的人有时起到的仅仅是一哂甚或是反被嗤之以鼻的作用。但对后者而言,书的影响则几乎总是单方面的,不可抗拒而决定性的。

由于父亲是大学教师,又做过未竞的作家梦,家庭影响使我尚很年幼时就已识字并一本正经地读起书来。这就有了第一部对我此生产生启蒙意义的书——小学一年级时,我靠着字典和请教读完了此生所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苦菜花》。这本书本身对我并无太大影响,但却如此强烈地左右了我的人生观;可以说我的作家梦就是冯德英塞给我的。当然还有我的父亲。他告诉我,作者冯德英是我们山东人的骄傲,更是我们的骄傲,因为我们与他同为山东省乳山县冯家集人!一个作家不仅能荣耀其自身,还能荣耀其家族、乡亲甚至国家?我幼小心灵就此植下对作家的崇拜与渴望。

从此我成了不折不扣的书迷。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外国文学迷。这和我懵懂时期的书源有关,兴许也和我初萌的兴趣、气质甚至天性有关,更与外国文学本身特有的文风、意韵及艺术感染力有关。父亲所在的大学图书馆那庞大的外国文学库存对于一个小学生的阅读口味的影响是不可抗拒的。所有对我同时代人产生巨大影响的中外作家我几乎都与他们有所神交__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普希金、狄更斯;契柯夫、司汤达、罗贯中、施耐庵、冯梦龙……他们对我的影响此时似乎并未显现多少,倒是极大地影响了父亲。他几乎是恐惧地从到处为我借书转而为搜书、藏书、禁读一切课外书,因为他担心我会成为狂人。事实上我已经成了书狂,嗜书令我废寝忘食、面黄肌瘦,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禁书的唯一成果是我像时下最狂热的古董迷们一样求爹爹告奶奶地四处自行找书看,把一切可以交换的东西与人换书看,偷偷地躲在别人身后蹭书看__五年级时我被一高年级生揍了个鼻青面肿,因为我以看完请他吃20根油条的代价借看他一本《不体面的美国人》,还时却迟迟无力兑现承诺……

是文革医好了我的书癖。初中三年里我几乎只是从头到尾一字不拉地读过毛选四卷及《家庭医学手册》。其结果是我成了个满口毛泽东军事思想的“马谡”和一个疑病症患者。简直记不清那几年里我轮番患过多少种绝症。当然也有积极意义,最令我得意的是我因为动辄向人宣讲医学知识而在下乡支农期间当上了卫生员。凭着那只有少量土霉素、红药水之类的小药箱,我为师生和住地村里不下百人计的患者驱除了伤风、泻肚之类病魔。以至一个邻村老太竟慕名带了她18岁面如菜色的孙女来找我求医。我严肃地翻阅了孙女在县医院看病的病历,见上面有“血冲,多少次”之类字眼,竟当着女老师的面一本正经地诊断为“月经不调”,告以不可在经期下水田、多喝红糖水等一糸列经期劳保知识……

开放初期我在书店偶尔见到了新版的《马丁·伊顿》,那份喜悦绝不亚于邂逅了多年不见却朝思暮想的情人!如果不是杰克.伦敦的这部小说,真不知道今天之我会是何等面目?

那是我下放在煤矿的事,我说过文革使我戎断了书癖。但其后遗症却长久地作用于我。在那强调与工农打成一片的年代里,我曾何等痛恨读书给我带来的古怪个性及思维习惯哦,表层上的我努力企图与工人们打成一片,同欢乐共沉沦,但深层的我却总因找不到共鸣而惶惑不安。别人喜欢的我不喜欢,我津津乐道的别人嗤之以鼻。我郁郁寡欢却不得要领,我寻求解脱却不知如何解脱。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我在山野乱转时,面对一眼痴寂的泉眼上憔悴的我久久不忍离去。我低吟着哈姆雷特的名言,望着渐次昏朦起来的杂花、乱树,第一次深不可测地感到了人生的迷惘。

《马丁·伊顿》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对我具有了救赎的意义。我是在附近村里一个知青那儿极偶然地看见这本书的。封面已破,照片全无,书脊断裂成几截。幸而这并不影响我了解那个穷途潦倒而又奇迹般崛起的马丁·伊顿成为一个大红大紫的作家的全过程。也幸亏那时的我并未完全理解马丁·伊顿何以在成功后竟会从他的私人游艇上悄悄地自沉于虚无的大海,而导演了《马丁·伊顿》命运的杰克·伦敦本人后来又以惊人的相似方式自沉于大海;尽管这令我唏嘘,但其中的深层意义对当时之我却并未造成什么负面影响,深刻影响我的是马丁.伊顿那充满戏剧性的成功。我为他写作屡投不中而扼腕,为他痛打《横贯大陆》编辑以索回拖欠他的5块钱稿费,却又被同样无赖的《大黄蜂》编辑推下楼梯的遭遇而发噱,也为他痛失可爱而高贵的露丝之爱而叹息,更为他以一部《太阳的耻辱》一举成名,力挽厄运之狂澜而扬眉吐气,战栗不已。我一口气将书读了两遍,第二遍没读完时我已在磨笔霍霍、搜索枯肠了__我蓦然发现当下的我就是发迹前的“马丁”!那时的他仅是个大走悖运的水手,一文不名而心怀忧郁,现在的我同样是个忧伤迷茫的小小工人,然而我却比他多了一个虽不够温饱却足以确保我不致饿死的铁饭碗。他靠自己的大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为什么我不能试着写出我的《太阳的耻辱》?

从此我走上了习作之路。前提是从小所读之书的潜在影响,触媒则是必不可少的《马丁·伊顿》。虽然我可能永远不能写出我的《太阳的耻辱》,但它却长在我潜意识里漫游,诱惑着我奋笔捕捉,直到今天,乃至永远。

有一种理论相信,后人与前人常常会在文化心理、艺术风格上产生唯妙唯肖的相似,这是一种转世的文化精神之心灵感应现象。我认为这是无稽之谈。相似缘于前人对后人的思想、艺术感染与影响力,更缘于两者间相近的性格、经历、乃至天赋。遗憾的是,杰克·伦敦尽管对一个他作梦也不会想到的中国小子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力,但却由于这个小子的主客观因素与之相差太甚,而没能最终将他造就成一个中国的“马丁·伊顿”;这无疑是因为这个小子太不成器。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作家,杰克.伦敦那漂泊在大海中的亡灵足可以为此喝一杯的了。

纵观此生,对我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书还有不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让我挥泪赌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红与黑》则在诱我努力爬向社会上层的同时多多少少添了些自信多了些狡诈……然而回顾之余我却也发现,若论书对人的影响,这无疑是绝对的,但这种影响却更是因人而异的,而且它根本还是要通过受影响者起到作用。读书是一种过程,某本书给人的影响无论正、负面的,仍将在读书中或消或化;一概而论或夸大书本的影响力未必站得住脚。而且根据我之个人经验,正如开头所说的,书对人的影响力主要产生于其最具可塑性的青少年期,所以在这个时期读什么书对一个人的一生真正是至关紧要,不可不慎之。成年人尤其是我这样的,自从自身成了个写书者后,所读的书尽管由于条件变化等因素,总量比青少年读书成癖时还多,但从单位时间来看,却因疲于创作、工作,数量少多了。更少的是读书时那种毫无功利的单纯的激动,那份膜拜式的投入。或许是同行相轻心理和有了功利的眼光吧,而今我之读书,尤其是读文学书,与其说是为了共鸣、愉悦,不如说是为了实用,因而沾染了匠气。更多的是对技巧或写作背景的关注,对内容则是反思甚至挑剔多于了接受。这于我是益还是害,现在还拿不准。或许这意味着我的成熟,抑或竟反映了我的偏傲、固步自封?

无论如何,我将永远喜欢读书、必须读书(尤其是外国文学)。这是由今天这个各方面都比较定型了的我所决定了的。但即便对任何人而言,读书终究是人生之无可替代的一大快事,哪怕仅仅是为了消遣。虽然书中看来是越来越不会有黄金屋了,但它充实人生,涤冶心灵之功却是永远不会消减的。读书本身就是意义。

(姜琍敏: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江苏散文学会会长、国家一级作家、《江苏散文》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