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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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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版:副刊
2018年07月11日

瓦上书

曹春雷

 

每一片瓦都曾经是大地的一部分。当它还是泥土的时候,被人挖出来,塑造成瓦坯,然后送到窑炉里,在火的锻炼下,成为一片瓦。它的身上,从此留下了火的温度,印下了窑匠的指纹,甚至,还可能凝固了窑匠的一滴汗。窑匠如炭火一样红彤彤的脸,或微笑或愁苦或平静的表情,也会被它一一镌刻。

它所镌刻的,都是隐秘的文字。瓦从不对人言说。它只是忠实的记载者。

后来,瓦被一辆马车、驴车,或者拖拉机,或者别的什么车,拉着,一路颠簸,到了一个村庄里。一个清晨,鞭炮声过后,它被瓦匠请上房去,栖身于屋脊。从此,为瓦下的人担当起遮风挡雨的使命;从此,在鸡鸣狗吠中,与村庄一个个琐碎的日子一起,同生同长。

如果不被街上一个顽童无意扔的石头击破,不被天上落的冰雹打坏,不被人所抛弃,那么一片瓦可能要陪伴瓦下的家族很多年。它可能看着一个孩童牙牙学语,然后长大,渐渐白首……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

瓦记下了瓦下每一个人,记下了他们的欢声与笑语,也记住他们的惆怅与迷茫。瓦下的人,离开了老屋,走出村庄,把生命的根扎在异乡。当他有一天回到老院子里来,看到老屋,他就会想到,那一片片瓦,就是一本本被时光翻开的书。从这一本本书上,他会读出很多内容。

这些内容,很多与炊烟有关。在风中,炊烟漫过屋瓦,携带着白菜、土豆、茄子或者咸鱼的味道。于是,瓦便有了人间烟火味。

晴朗的日子里,阳光在瓦上写字,偶尔从天空飘过的云朵,用影子在瓦上写字。鸟也在瓦上写字,写得最多的,是麻雀、喜鹊,还有斑鸠、白头翁。它们的字,其实是盖在瓦上的图章,有的如梅花,有的如苇叶……村庄的鸟中,只有燕子不肯在瓦上驻留,它们只肯停留在电线上,排列成一个个音符。

雨天,雨在瓦上写字,铿然有声。

瓦遮挡得了自然的风雨,但却挡不住人类的风雨。如今,村庄的小楼渐渐增多,瓦渐渐走下屋脊。

当村庄的最后一片瓦,如落叶一样飘零在大地上,时光镌刻在瓦上的那些文字,一点点被泥土所消融。尘归尘,土归土。

无瓦的村庄里,孩子在街道上欢快地蹦跳着,一边奶声奶气地背诵一句诗:“雪依瓦沟白,草绕墙根绿。”但他看不到瓦。他努力想象瓦的样子。脚下水泥地覆盖着的一寸泥土,很可能就是一片曾经的瓦——他不知道。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瓦,不仅瓦,一切逝去的,泥土记得,大地记得。大地永远摊开着,是一本收纳一切记录一切的永恒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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