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恩情大如山

林伟民

金叔，本名金其瑜，原宁海县粮机厂财务科长，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恩人。

几个月前，金叔因病情恶化进了医院，虽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我心里还是暗藏希望，盼着奇迹再次发生。可这次我失望了，2018年8月20日上午8点，手机响了，随之一个噩耗传来，金叔已在一个半小时之前永远离开了我们。

放下手机，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心不由自主地揪痛。金叔，你为何不等等我？哪怕只等2小时。这几天我上下午都会去医院看你，却还是错失了一个陪伴你走向生命终点的机会，这是我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金叔走了，我的心情无法平静，逝去的时光突然变得无比清晰，那里有金叔留给我的尘世温情。

1

金叔，我与你的缘分可以追溯到40多年前。那时我才16岁，到粮机厂工作，你在河头米厂当会计。我们素不相识，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位朋友叫我帮他到米厂批十几斤米糠喂鸡，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找到你，当你得知我们同属粮食系统，就二话不说签了字，也许这就是我们缘分的开端。

上世纪70年代后期，你调入粮机厂担任主办会计，后来又晋升为财务科长，而我还是金工车间的车床工。由于身份的差异，我渐渐疏远了你，可你还是一如既往关心我，爱护我。记得有一天下班，你有意带我去了华侨饭店。站在饭店门口，我犹豫许久不敢随你进去，你说饭店里的几位大厨都是你的好朋友，今天就是带我来改善改善生活。我硬着头皮随你走进一间小包厢，桌上已经摆放着红烧肉、青蟹、花生、黄鱼等几个菜。你给我倒了一杯黄酒，让我不要拘谨，尽管吃。看到你眼里的真诚，我也就放松下来，品尝这难得的美味。

说实话，今天的我吃过了太多的佳肴，可总觉得没有一次超过那次华侨饭店肉的香、鱼的鲜和酒的醇。

饭后我傻傻地问你：“金叔，你为什么要让我吃上这么好的大餐？”你笑笑说：“看见你在食堂每天吃5分钱一碗的青菜有点心痛，就想给你改善改善。”听到这句话，我眼眶里好像有泪珠滚出，强忍着没有让它流出来……

你对我的恩，何止是吃几顿大餐？记得1982年国庆前夕，我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中结婚了，为答谢亲朋好友想办几桌喜酒，而当时我身无分文，正在暗自伤神时，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否为办喜酒的事发愁？我说是的。你说，不用担心，我为你操办。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心想这怎么可能？

你非常认真地对我说：“厨师和办酒席的用品我已经落实，也向厂领导作了请示，在国庆节这三天借用食堂场地。你就放心做你的新郎官去吧，到时给我们敬一杯酒就好了。”

我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看着你，真想抱住你大哭一场。

当一个人失望无助的时候，能够向他伸出双手，给予关照、帮助、抚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我10岁丧父，15岁丧母，16岁参加工作，缺小父母的爱，家庭的温暖，面对你这慈父般的爱，千言万语凝成一句话：金叔，你就是我的再生父亲。

九十年代初，我下海经商，所经营的项目是农用车配件。当时是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共存的环境，我所需的配件都必须到原单位工贸公司去批发。虽然许多供货商我都熟悉，而他们怕被撤销配套，都不敢向市场抛售多余的产品。屋漏偏遇连夜雨，原单位又要制裁下海经销农用车配件的员工，拒绝给我批发供货，我的配件商店面临倒闭关门。

就在我焦急万分，打算盘店给别人的时候，你把我叫到家里说：“好不容易开起来的店千万别关，我已经悄悄帮你协调几家易损件的供应商，你可以直接向他们进货，价格又比工贸公司便宜，另外一些配件你叫其它配件商出面帮你进，这样后顾之忧不就解决了吗？”

通过你的人脉关系和经营策划，我们这家不到10平方米的小店，一下子发展壮大，还开了4家连锁店，经营项目也从单一的农用车配件零售，发展到汽车、农用车配件的零售批发和邮寄（如同网上购物）以后又逐渐增加到汽车修理项目。

金叔，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情，可是我这位马大哈又从未有实际行动予以报答。你不但不计较，反而时时惦记挂念着我。你知道我喜欢吃你亲手烤的牛肉，每次烤好牛肉后你第一个电话通知的就是我，吃完后还非让我带些回家让家里人共享。

人们常说最长情的告白是陪伴，而我一年到头也很少到你家，就是这很少的几次，你也会说我工作忙，不需常来看你。实际上你经常一个人在家，非常寂寞，需要陪伴和户外活动。记得5年前的暑假，我们和杨明炎相约去韩国旅游，后来我碰到一些事难以成行，就让你女儿笑燕转告你，你听后闷闷不乐，气呼呼地，“敏不去，我也不去。”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我马上腾出手来把这些事处理好，跑到你家告诉你按期去韩国，你像孩子一样跳了起来，去，去，我们一道去韩国开开眼界。

2

遗憾的是，从2015年以后你再也走不动了，与你一道外出旅游就了一纸空文，回忆起来我深深感到汗颜、自责、沮丧。

金叔，不知道当你得知自己的真实病情后，心里有没有怨过我们善意的“欺骗”？毕竟，我们瞒了你10年。其实你的白血病在2009年就已经确诊了，只不过当时金师母刚刚去世，你又几次心疼妻子而昏倒，我们怕你接受不了才没有告诉你。

你女儿金笑燕是一位难得的孝女，她不但堵住了你身边亲朋好友的嘴，不让吐露半句你生癌的消息，还与主治医生共同编了一段美丽的谎言，说你没有病，只是抵抗力弱，平常多喝小麦茶就可以了。为此，笑燕还自己开了一块园地，种起了不用化肥不打农药的小麦，保证你一年四季小麦茶的原材料，其实这个小麦茶就是治血癌的草药。

当时的你，虽则年龄已过75岁，又是身患癌症的耄耋老人，但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说话声音洪亮。你应该记得每年的清明，你、我和杨明炎3人都要去前童老书记（原宁海粮机厂严永寿书记）坟头扫墓，你总是不知不觉把我们抛在后面，我们不服，小跑赶上你，结果慢慢又被你超过。要知道我们与你的年龄足足差一辈，可见你当时的身体素质还很棒。

2015年春节过后没几天，你突然发现自己便血，就去医院做核磁共振成像检查。检验科医生见到只有你女儿一人陪同很不高兴，因为抬起扶上检验台都需要正劳力帮忙，就说：“怎么，儿子没有来啊？”这句话正巧被赶到检验室门口的我听到，我连忙接过医生的话说：“来了，到了。”医生就一面指挥着我和笑燕把你扶上检验台，一面又批评我迟到。你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要向医生解释什么，又没开口，只是脸上露出少有的那种灿烂笑容。

我有幸在公共场合做了一回你的儿子，你也在心底默认了我这个儿子，8月19日你昏迷失去记忆，看到我站在你病床前，你强挺着要笑燕扶你坐起，嘴里含糊不清地叫我：“敏、敏、你又来……啦！”几秒钟后你又倒下昏迷过去。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深厚的亲情支撑着你！否则一个神志昏迷多日，将要离世的老人，在弥留之际怎么能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金叔，那次的检查结果其实非常不理想，癌细胞不但没控制住还扩散到了肠，也就是说从2015年开始，你身体又增加了结肠癌这颗定时炸弹，虽然我们还是骗你说痔疮无大碍，但你再也不能与我们结伴在清明节去看望老严书记了。

2017年8月，这个你最忌讳的月份，你全身上下出现红斑，小腿部位更是流出黄色难闻的液体，一天到晚不知要更换多少条裤子，让你痛苦不堪。

开始本地医生误诊为皮肤病，建议去上海检查，你女儿、女婿陪你到上海皮肤医院，医生看后说是血液毛病，不肯收治，又转入宁波第一医院碰碰运气，结果同样被拒绝。这使你心情坏到极点，你想这下只有回家等死了。而你女婿陈建志不肯放弃，又把你送到宁海第一医院血液科，巧合碰上了血液科的娄漓江医师，娄医师医术精湛，人品优秀，对待病人无微不至，短短二个月就让你流浓水的双脚变得干燥恢复原状，半年不到你就高高兴兴地出院回家。

你出院时，娄医师笑着对你说：“阿叔，毛病基本痊愈了，凭着你现在的体质，再长寿10年没问题，我给你上个保险。”你也非常开心地回答说：“小娄医生，全靠你的妙手回春让我多活几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其实这次不仅仅我们骗你，娄医生也在骗你，你的癌细胞已经再次扩散到了肝部，这个消息还是娄医师告诉笑燕的，他说的安慰之言都是为了让你开心。娄医师认为一个病人的精神乐观比吃药打针更有效，特别是癌症病人更是如此。

2018年元旦前，你打电话要我去你家，我想在你的心中我永远是个忙人，没有特殊情况你是不叫我的。于是我放下手头的活，匆匆赶到你家，你拉过我的手让我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要我帮你一个忙，写一篇文章表扬娄漓江医师，并且保证要在《今日宁海》上发表。你还说，你生命的延续是娄医师给的，娄医师不收红包不收礼品，只能在报纸上表扬他，才能表达你的感恩之心。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向你怎么解释。因为我写的文章不一定能在报上发表，就说叫报社派记者来采访一下娄医师，这样发表更方便。你听后沉默不语，一脸不高兴，于是我就马上答应你写一篇试试，争取在《今日宁海》上发表。你咧嘴笑了，眼里全是对我的赞许。

2018年1月26日。《今日宁海》发表了我写的《一封没有寄出的感谢信》，我就拿着当天的报纸送给你看，你非常激动地戴上老花镜，一字不漏地读完，连说：“好、好，写得好，特别是娄漓江医生的名字没写错，这我就放心了。”

金叔，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你把人生的每一种经历都看成一笔财富，用心去体会去理解。

2018年正月初一，我到你家给你拜年。你虽然身患数种绝症，但表面看还是挺硬朗的，我们也就不当一回事，想着你已熬过了10年，再熬几年应该没问题。

2018年8月17日，我接到笑燕的电话，说你这次怕挺不过去了，我还不信，可当我站在你的病床前，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我已完全认不出你来了，你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全身上下蜡黄并发着光亮，肚皮圆圆的积着腹水，眼睛也睁不开。

笑燕扑到你耳边，悄悄说：“阿爸，伟民来看你了。”你努力聚出一丝目光，看着我，断断续续，轻轻地，像游丝摆动发出的声音，连叫了我两声“敏”，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我觉察到你黯淡的眼眸中闪过一轮温柔的光，又倏忽熄灭，安静得好像刚刚冷却的余烬。

人在最后的时刻，纵然是死，也是撑着最后一口气，见上自己最为牵挂的亲朋好友，我哪知道，爱到深处是不忍！

3

金叔，你做了一辈子财务工作，当财务科长多年，曾经有多少人想从你的身上得到好处，都被你婉言谢绝。记得有一次，一位和我关系很好的供应商，了解到我与你的关系，就悄悄地对我说，要我帮他向你提出，给他预付款或者到货就给汇款。我抱着试探的口气问了你，你一下子把脸拉了下来，非常严肃地说：“以后这种倒忙别帮，厂有厂规，国有国法，财务有财务纪律，先付后付都得有顺序，而且还需领导签字和资金统一安排。”说完这几句话，理也不理我就走了，我尴尬得难以下台。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在你面前提开后门的事。

你工作认真，严谨，一丝不苟。你的爱徒娄世平在殡仪馆与我一道为你守灵时对我说，“师傅对我要求非常严格，严格到阿拉伯数字必须写在方框的几分之几，并且要我连续练好多天，一直练到他满意为止。账目没有错别字和涂改，账页没有污染并且装订后四角方正，没有折痕，年底还要到印刷厂切上一刀方才入档案室保存。开始，我真的不习惯，几次闹情绪想离开。现在我自己办企业，才体会到师傅的严格要求是对我满满的爱，促使我养成严谨的工作习惯，办好自己的企业。我师傅是会计行业里的一代宗师。”

娄世平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每年大小节日都忘不了看你这位师傅，每次你住院他会第一个到场。就在你即将离世的前三天，你已经一星期无法进食了，而当世平烧好丝瓜青蟹煲喂你时，你能喝上三汤匙。笑燕说这是奇迹，其实是你被爱徒浓浓的亲情打动。

金叔，你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走。你没有留下多少物质财产，但你留下了你的精神，你无私的爱。你离开人间，离开你的亲朋好友，走向天堂，开始人生的另一段旅程。我相信，天堂没有病痛，没有苦恼。

金叔，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