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光玲:一代庐剧名角的艺术人生
徐先挺
满头银丝,瘦骨嶙峋,走路略显不稳,眼力却让我颇感意外,一眼便看出她侄女婿T恤衫上的人物艺术造型。
这位看似平常的老太太,就是德艺双馨、大名鼎鼎的庐剧名角蒋光玲老师。
我很遗憾、惭愧,年近花甲、土生土长的我,从未看过蒋光玲演出,同她本人更是缘悭一面。但对蒋光玲老师艺术生涯的好奇心,几十年来一直十分强烈,翻阅相关材料,有关她的文字总是简单。蒋光玲,这一光彩灿烂的名字,已让一代代年轻人渐渐陌生,爱好写作的我,自觉欠她一份人情——一篇文章。
对于我的到访,蒋光玲老师十分热情、高兴,拿出细心保存着的一袋材料,放在我面前一张小桌子上。灯光下,她近半个世纪的艺术生涯、漫长的人生“演出”,就此展开。
作为唯一的观众,我恭敬地问、看、听、记,我还邀请她的侄女作讲解和翻译,一方面,我的戏曲常识实在贫乏,同时,高龄八十有四的蒋老师,因为几颗假牙,口齿偶有不清。
一
蒋光玲走上演艺之路纯属偶然。1953年的一个星期天,一个大热天,还在三河小学读书的15岁的蒋光玲和同学王秀玉一道上街,无意中看到一则招生广告。
“倒七戏?”两位小姑娘、两位学校文艺活跃分子,十分好奇,“去看看”。
无意考试的蒋光玲,对庐剧等戏曲一无所知,连《十八相送》都不会唱。但天生丽质的她在考生中格外亮眼,同伴鼓动、考官鼓励,便壮胆试一试,那就唱学校老师教的《咱村有个王大娘》吧。
“咱村有个王大娘,她两个儿子都在那队伍上,一个儿子在朝鲜,一个儿子在前方......”
歌声一出,楼上楼下顿时鸦雀无声,一曲唱罢,主考官汪谷民、伍曙东、叶后梯,三位老艺人,啧啧赞叹:“我的乖乖,这姑娘喉咙像铜钟。”
当场录取。懵懵懂懂的蒋光玲却差点被吓哭了起来:“干什么把我‘收’下,不让我回家?”
就在那次考场上,她结识了前来参考,后来成为好伙伴、好姐妹、老搭档的阎修凤。
初入剧团,剧团对学员们的要求十分严格。每天清早,老艺人就喊:“起来啦,练功啦。”踢腿、压腿、下腰、劈叉,武功大快枪、小快枪、单刀、双刀、三十二刀动作等,文功水袖、指法、开门、出门、上楼、下楼等……白天学文化,看老艺人演出,听唱腔,听庐剧各种唱调,二凉、花三七、端公等......要求学员以省团丁玉兰等优秀演员为榜样,学习模范演员崇德向善、爱岗敬业的美好品德,树立目标,自我制定红专规划。
那时条件是艰苦的,没有海绵垫,就在舞台木板上练功,每天下来,身上摔成红桃子,全身疼痛,回家时,双手抱住大腿,才能跨过门槛。
那时小伙伴们是不怕苦的,一次武功对练,一位小姑娘忘了用刀挡枪,枪把子落下,额头立刻鼓起一个大包,小姑娘满眼泪水,嘴里却说:“都怪我,是我不好,是我忘了举刀。”
那时要求是严格的,跑圆场,练台风,手、眼、身、法、步等基本功训练要扎实,譬如走碎步、走云步,走路要像“飘”一样。
吊嗓子,真嗓子、假嗓子、真假嗓子结合练,要对着井口练,“啊啊啊,咿咿咿”,听回音。
艰苦的训练,为蒋光玲老师近半个世纪的艺术生涯打下扎实的基础。说到尽兴处,蒋老师忍不住为我示范一些基本动作,那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手势、眼神、身段和台步中仍旧韵味十足。
我猛然想起李贺的诗句:“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瘦骨铮铮,精神矍铄,身姿依旧挺拔。
学徒期的蒋光玲表现突出,剧团将她重点培养。两次省城之行,对蒋光玲的成长产生重大影响。
1954年,剧团安排她到省团学习,40天,同行的还有老演员伍曙东。结业时,省庐剧团想收留她,哄她骗她,“同我们一道,参加华东演出去”。
“华东”?
老演员伍曙东既忧虑家乡水灾,又担心小蒋被留下,回去无法交差,吓唬她说,赶快跟我回去,家里的门也不知在哪里了!
一片汪洋,树上爬满的蛇,小船一波一颠......
1956年7月间,安徽省举行了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参加汇演的有本省徽剧、庐剧、泗州戏、皖南花鼓戏、淮剧、曲艺剧,此外还有京剧、黄梅戏、评剧、越剧、豫剧、曲子戏、维扬戏等十五个剧种,一千多名戏曲工作者演出了八十部古装戏和现代剧。中国戏曲艺术的博大精深,王少舫、严凤英、丁玉兰、鲍志远等艺术家们精湛的艺术表演,观众如醉如痴的艺术享受,这一切,给参加观摩演出的青年蒋光玲极大的鼓舞。
二
唱配角、演小戏,蒋光玲也不例外,《小姑贤》、《姑嫂采茶》、《打桑》、《小艾送饭》、《一家人》等,青年演员的健康成长离不开丰富的舞台实践。但与他人不同是,她勤学苦练,悟性好,进步快,很快担任主角,演大戏。
1963年,蒋光玲第一次出演庐剧《红楼梦》,扮演林黛玉,那一年,她怀上大儿子。
蒋光玲双喜临门。
蒋光玲遇上庐剧好时代。
庐剧从清道光年间便活跃于无为城乡,它不拘泥于形式,不受外套限制,唱词、道白纯系方言土语,在接近民歌小调基础上又吸收其他剧种唱腔,所以广受群众喜闻乐见,是无为乡村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剧种。经过一代代艺人的不断努力,解放后,庐剧逐步舞台化,文武场开始完善。
蒋光玲有幸成为无为庐剧团第一代女演员,她的成长、成名,恰逢庐剧、剧团蓬勃发展、欣欣向荣年代。
无为庐剧团演员阵容强大,王万凤、周世能、吴昌珍、阎修凤、童天蒲等群星灿烂,各呈其美,老团长李近庸以及夏贤千、蒋寿如、燕昌煜、汪大刚等编剧、作曲家才华横溢,各显身手。
演出剧目丰富多彩,传统剧目、现代戏花样翻新、交相辉映。
剧团演出,县内县外,场场爆满,盛况空前。
蒋光玲主演花旦,兼演青衣。她戏路广、唱腔美,文武兼善、悲欣交集。
不论是武艺高强、神通广大、大唐奇女、兵马大元帅樊梨花,还是机智勇敢、纯真善良、敢爱敢恨、统帅三军、为宋军大破天门阵、为百姓赢得和平的穆桂英;
不论是“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花知是谁”的林黛玉,还是“眼面前,黑沉沉,浑浊一片”的莫愁女。蒋光玲塑造的戏剧形象,个性突出,情感细腻,给观众带来极大的艺术享受。
风靡一时,红极一时。“小蒋”演出,万人空巷;“小蒋”演出,一票难求。
“小蒋”做月子,剧团票房大受影响。
……
“跑之吭,看小蒋”。
为什么是“看小蒋”,而不是看庐剧?是因为她漂亮吗?
困惑我多年的问题,今天终于有机会当面向蒋光玲老师请教。
观众“听”戏看戏,不是听剧情,也不是看演员外貌,而是听演员的唱腔、嗓音、韵味、流派等,观众关注的仍然是表演,成功的演员,唱腔和咬字要送到最后一排,戏曲的美就在这些韵味中。
“吭哧吭哧”的你,终于看到了“小蒋”,一饱眼福,如愿以偿。
观众喜欢自己,蒋光玲内心充满了幸福感。有时观众急切地打听、寻找“小蒋在哪里”,她总是及时走过来,“小蒋就在你身边”。有一年在黄洛河演出,5个小脚老太太,老眼昏花,行动不便,无法看戏,但又特别想看看“小蒋”,第二天,5位老太,柱着拐棍,结伴而行,找到“小蒋”休息的地方,房东老太看“小蒋”辛苦,婉言谢绝,听到情况,她连忙来到屋外,热情接待。老太太们上上下下打量着“小蒋”,心满意足,连连夸奖:“小蒋人真好,没架子,喜茶人。”
有一年在西都乡演出,一位女戏迷,一位“小蒋粉丝”,误以为“小蒋”没来,爱极生恨:“小蒋死掉啦,她怎么不来?”此言一出,另一位年龄相仿,性别相同的“小蒋粉丝”,勃然大怒:“你眼睛瞎啦,哪个说她没来,再骂我就扫你嘴。”
大学问家钱钟书戏言:“怀才如怀孕,挡也挡不住。”“小蒋”高山打鼓,声名远扬。
江城芜湖,无为庐剧团《红楼梦》巡回演出,从百花剧场到和平剧场,二十天左右,场场爆满,反响强烈。“小蒋”扮演的林黛玉唱词,更是在电台广播反复播放。
省城合肥,全省扮演过柯湘的庐剧演员,专场登台演出,省电台录音,专家评审,选拔一人代表安徽到北京汇报演出,“小蒋”一曲《家住安源》,技压群芳。
古都南京,大红楼剧场,安徽无为庐剧团蒋光玲、阎修凤、吴昌珍、童天蒲等主要演员剧照张贴在宣传栏上。由夏贤千改编、阎修凤扮演金蝶、蒋光玲扮演银蝶的古装戏《双蝴蝶》,由蒋光玲担纲的《穆桂英挂帅》,由吴昌珍主演的《泪洒相思地》,几场大戏,先后上演,古都戏迷,大饱眼福,无为艺术家,倾情奉献。
外地戏迷也疯狂。有一年在铜官山演出《樊梨花》,有戏迷一场一场赶着看,看愚了,不上班了;有戏迷一场一场追着看,害单相思了,梦中一声声呼喊“樊——梨——花,梨——花,花——”。
三
那时一年中有8个月在外演出,上山下乡,到工厂、矿山、江堤、部队,有时到军烈属家,送戏上门。
那时演出条件差,哪来空调、电扇?夏天身穿戏服,尤其是武旦,头戴七星额子、插翎挂尾,身穿女靠、铠甲。剧场灯光一照,头一摆,汗如雨。有一年夏天演《红楼梦》,《黛玉葬花》,一人在台上唱了二十多分钟,尤其《黛玉焚稿》一场,人好长,床上汗印子好长。农村停电,戏台上几盏汽油灯,飞虫飞进眼睛、嗓子里,是常有的事。坐月子长胖了,几场戏就还原。有一年冬天,穿着吊裙、短裤演《社长女儿》,舌头都冻弯了。有时也听到观众议论,“小蒋怎么那么瘦啊?”“她唱戏太累了”“她上台演戏,下台吃药”。
回顾过去,蒋光玲老师充满自豪与快乐。我也充分运用联想和想象,塑造我心目中青年艺术家蒋光玲形象。
挑战与机遇不断到来。
为配合形势,文革时期,庐剧团改演京剧样板戏。蒋光玲无疑是“女一号”,A角,成功地扮演了阿庆嫂、江水英、江姐等角色,期间,剧团还将《杜鹃山》移植成庐剧,蒋光玲出演党代表柯湘。
最大的挑战是演出京剧《红灯记》,中共无为县委对此剧高度重视。
县委指定,蒋光玲出演女主角李铁梅。
县委指令,半个月必须上台。
县委要求,“样板样板,不能走样”,服装、道具等全部从上海运过来。
学习模范,赞美英雄,传播信念,引领价值,这是戏曲舞台必须承担的社会功能,也是戏曲演员必须承担的社会责任。
这一年,蒋光玲34岁,李铁梅17岁。
蒋光玲具备典型的“学习型人格”,譬如,成家前,很长一个时期,她利用中午下班时间偷偷到无为京剧团学京剧武功。
半个月,时间太短太短;半个月,时间太长太长。
上班,请琴师拉,自己试唱;回家,背台词;
走在街上、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身边的同事或家人十分困惑:“怎么不走啦?”
原来广播喇叭上在唱《红灯记》。1972年,大江剧场,《红灯记》如期上演,县各大班子领导和社会各界群众欢聚一堂。台上李铁梅的歌声“好比说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是八百斤”高亢激越。
台下掌声雷动。
家人对蒋光玲事业给予大力支持。
提起丈夫张明轩,年迈的蒋光玲沉浸在无限的甜蜜和深切的缅怀之中。
丈夫是湖南人,吃嫂子奶长大的。1946年参军,随军医生,专给首长看病。1956年,张明轩所在3966部队驻军无为,一段美好的姻缘就此诞生。
他们的爱情、婚姻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首长做媒,组织政审,党委批准。
时至今日,蒋光玲老师对给自己当“红娘”“月下老人”的3966部队团长夫妇、丈夫老乡充满感恩之心,感激之情。反复叨念:团长王福生,爱人燕辉。
军人牵手演员,可谓黄金组合。好事多磨。
那时部队有规定,军婚必须政审。政审结果,不批准。蒋光玲家庭成分为破落地主,父亲是右派。怕日久生情,部队将张明轩调离无为。
无为这头也不看好这桩婚姻,一旦成功,也就意味着蒋光玲作为随军家属,离开无为,凭她的条件,肯定进部队文工团。对蒋光玲这样的尖子演员,组织上早已制定了措施,20岁前,不准恋爱,25岁前,不准结婚。
皆大欢喜。张明轩转业,主动放弃提拔两级的机会,落户无为。蒋光玲25岁那年,经无为县委和剧团双重批准,有情人终成眷属。
张明轩在无为县人民医院上班,任大内科主任。夫妇二人均为业务骨干,工作繁忙,家务雇一位老奶奶帮忙,家人亲切地称她“谢奶奶”,“谢奶奶”一帮就是28年。
提到丈夫为人,蒋光玲老师一字评语:“好。”对自己好,对双方同事好,对邻里好,对病人好,对病人亲属好。蒋光玲演出繁忙时,每天两场,下午晚上连着演,回家吃晚饭也无工夫卸妆。丈夫每天早早骑自行车送她上班,夜晚提着马灯接她回家。
两岁的大儿子也十分支持妈妈的事业,看到戏台上的妈妈,一个劲地喊:“妈,妈。吃奶、吃奶。”妈妈盛装在身,一道一道,用带子紧紧缠着,哪有功夫喂奶。好在宝宝不认生,“有奶便是娘”。好在同事、观众热情、热心,纷纷解衣开怀。
四
蒋光玲老师演艺黄金岁月,与庐剧黄金岁月同频共振,这无疑是她人生精彩之处,成功之处。
访谈中,蒋老师再三强调,戏曲是一门综合艺术,编剧,导演,文武场的琴师、鼓师等其他乐师,还有灯光、布景、服装、道具、化妆以及打幻灯、字幕等各司其职,自己所取得的成绩离不开许许多多人的默默奉献。
蒋老师曾任巢湖地区文联常委、剧协理事,无为县第八、九届人大常委,政协无为县第三、四、七届委员,无为县第四、五届妇联常委,对于这些政治荣誉,她十分珍惜,一些会议的代表证、出席证,同当年演出海报、录音录像光盘磁带放在一起,几十年来,一直保存完好。
蒋老师为人开明、热情、朴素、低调,口不臧否人物,尊重人性的弱点。剧团是一个大家庭,一场戏靠大家演。尊重他人,学习他人,是她为人的一贯原则。而公道自在人心,剧团评定职称,副高名额只有一人,根据文件精神,剧团集体评议,蒋光玲凭借优异的业绩和巨大的声望,顺利通过。剧团改制、人员分流,背靠背打票,她和另一位演员获得全票留用,对各位同事的信赖,她心存感激。虽然现在彼此极少来往,但友情依存。当我提到吴昌珍老师,蒋老师谈笑风生、神采飞扬,提到她的爱徒王瑞芳、姚佐明、吴晓娟、陈曙光等老师,蒋老师露出满意、欣慰的笑容。
蒋老师59岁时,提前一年退休。刚退休时,多家剧团高薪聘请她,被她一概谢绝。蒋老师育有三子,丈夫过世早,三个儿子读书、成家,经济压力很大。但她不忍从别人碗里抢食,一个戏班子一年能挣多少钱?给自己开那么高的工资,人家吃什么?对一味营利性演出,更是不屑。业内人士说,要是为了钱,两幢楼蒋老师也早挣回来了。
蒋老师退休后,办了一段时间家庭幼儿园,以致我走进她家,误以为走错了地方。蒋老师长子合工大毕业,次子夫妻均安大法律系毕业,兄弟俩均在外地工作,蒋老师现在和小儿子一家生活,小儿子在本市人民医院工作,小儿媳接过接力棒,办幼儿园。
当我鼓足勇气向她提出庐剧现状,有无失落感时,蒋老师表情复杂,不置一词。
我想,我的问题太幼稚了。电视冲击了广播,手机冲击了电视、报刊,传统纸质阅读也大受影响。这就是时代的发展和变化。
何况庐剧已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受到保护,地方政府每年给予一百多万元资金扶持,还有几家剧团在演出,路过无为宾馆或公园一角时,我常常看到马路剧团,露天上演。
更何况,作为一代优秀的艺术家,作为一个耄耋老人,面前的蒋光玲老师,她的表达与交流能力,她倾听与倾诉时表现出的修养和素养,她拿得起、放得下的担当和胸怀,让我感佩、感怀。我已看到她从少女到老年漫长的人生岁月,从戏内到戏外。
我幸运,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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