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得盈满

文/米丽宏

据说，用黄金分割律来划分一年365天，小满日恰处于0.618的黄金分割点。这是一个神秘的时间节点，时光就像那将满而未满的麦粒，晶莹如玉，用手掐一掐，掐得出乳白的琼浆。

小满之月，被古人称为“麦月”，北宋马永卿《懒真子》中道：“小满，四月中，谓麦之气至此方小满，而未熟也。”麦穗子到了小满,从体量上看，已有半筷子长。每一个穗子里都住进了三四十粒小麦。拿手搓开绿壳,你就看到了“小满”的真相：那是正在走向饱满的绿莹莹、软嫩嫩，而不是展示成熟的金黄黄、瓷丁丁。

小满的基调是绿的，绿，似乎充溢了大地的角角落落，以至于世界都成了巨大的翡翠。那不是寻无影踪的水煮初春绿，而是脱去了虚幻的翠碧；也不是粗壮发乌的叠翠盛夏绿，而是清新靓丽的青春绿。

绿，漫到了天外，还将漫到时光的背面。万物，正走在欣然悦纳、兼收并蓄、逐步成熟的途中。樱桃已红，芭蕉渐绿，稻秧尚青，桑葚红紫，榴花明艳，乳白蚕茧渐渐丰满，青色麦穗日日丰盈。那些新蔓子、新枝子、新叶子、新果子、新籽粒，看去已温润有姿，齐齐整整，但究竟是未脱稚气。它们须穿越节令，沐浴充足的阳光雨露，才会走向饱满之境。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我在乡下走，进了一个果园里。果农在忙着疏果，小梨啊、小苹果啊，摘下来一堆。一个老农对我说：“这果树啊都实诚，你要是不减些果下来，它就拼了命养，能一直把自己累死。那些果子呢，也长不到秋天的红又大。”

哦，也真是。太满，有大碍；小得盈满，正相宜。

那大天大地之间的绿，也真有点小满的意思。

天地相接处的雾霭，成了一片青气；在田垄与田垄之间，村落与村落之间，小山与重峦之间，绿树与绿树之间，绿色流荡着，扩充着，喧哗着。在这背景上，你又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麦田。万穗齐发，微微摇摆，麦穗举着青灰的芒刺，洋溢一种勃发的英气。那温柔的剑戟、诗意的仪仗，使整体的青绿之上，浮漾起一层灰白雾气，朦胧，玄幻，敦厚又宁静。

少年的麦粒，正在微型的青色宫殿里，默不作声地成长。它们颗粒充盈，青如玉，亮如水；淀粉量小，水分很大；看似饱满，其实半饱。正是小满的珠玉之境。

小满未满，但一切正在走向扎实、瓷实，万物都撇去浮躁，沉潜下来，埋头奋进。看看，前面还有无穷的上升空间，万事，需留下转圜的余地。

满，往往是“全”，是十分之境，巅峰所在，永远的向往，终极的追求。而小满之境，则充满哲学意味：你是好的，还有变得更好的空间；不好的，有调整弥补的机会；不好不坏，不乏变化的可能。

所以，小满不是陶然，不是宛然，不是飘然，不是熏然；而是醇然，酣然，奋然，是青春勃发、沉潜奋斗的一段时光。

我们把目光投向麦田之外：阳光已浓郁，风声已肥美；南方的白兰花、茉莉、栀子花，都开了；枇杷在黄，樱桃在红，杨梅在紫；河边的苇杆，伸出一枝嫩嫩细篙，预备将我们渡到夏天的日色里去；大人爱过和小孩正爱着的蝌蚪，隐去黑丝绸一样的尾巴，长出了四条腿，生涩涩蹦出了草丛。

油菜，已经沉坠坠了，菜荚青绿肥厚，像电影《芳华》里的女舞者，一个接一个搭在前者肩上，倾过去、倾过去、倾过去……远山深处的老斑鸠，咕嘟嘟、咕嘟嘟地沉吟，鸣声传出山谷，有了空旷的宇宙感，好像旷野自己在发声。

小满，风华清美，意气风发，犹如涉世未深的青年，且以肤发的温润、关节的玲珑、眼目的澄澈、意志的凝聚、言笑的晴朗，大踏步领着我们，走进光阴的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