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盐的故事
于建设
我四舅拉咸盐的牛车要在经棚街边上歇工一天。那是1962年农历六月间,他是跟随着老家拉盐的车队来到这里的。每个生产队有两辆单牛车,一个赶车的拉盐人。那时我们家还没有下放回老家,我跟着他去了扎车圈子的地方。二十几辆牛车在一个漫山坡上围成了“营寨”,他们的白布帐篷就扎在“营寨”的中央。
那天夜里下过一场大雨,太阳一晒帐篷里潮湿闷热。他们每个人破旧、简陋的行李胡乱堆放在各自的铺位上,所谓铺位就是长着青草的一块湿地,一脚下去还能踩出泥坑来。那些破旧的衣物还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咸腥味道。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熬过这个雨夜的。可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些许快慰。来到经棚街,回家的程途就有了盼望。何况他们还要在这里歇息一天。有兴致的人还可以去逛逛街,甚至还可以找我爸爸去看一场大戏。那时我爸在经棚街的戏园子里负责。
我不愿待在帐篷里,便去看那盐车围成的“营寨”。那些牛车同样结满了盐霜。车辕、车轮,甚至是老牛拉车的绳套都泛着盐渍。那些盐车上几乎没有一点金属,连一根钉子都没有,人们称之为木头揽子车。重载的盐车上大多用草原上生长的一种长茎草编成的草茓子围着车厢中的盐粒,那草茓子也是四舅他们在去往盐池的路上放牛时,一边割草一边编织成的。咸盐很重,不太大的一堆就有四五百斤重。堆在草茓子里的盐,上边敷上一层草,再用牛粪抹上便是很好的防水层了。拉盐车是最怕雨天的。做不好防水,遇到下雨天极易溶解掉。每个盐车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牛粪壳。发现粪壳有了裂缝就会抹上一遍新牛粪,天长日久就形成了一层干牛粪的防水外壳。
从那磨得很薄的木头车辋看,所有的牛车已经载重走过十分遥远的路程了。车队里一个叫王元的大哥哥告诉我:“他们从盐池出发,已经走了快二十天了。”载重的牛车最多一天只能走三四十华里,算起来他们也已经走了七八百里地了。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顶风冒雨、风餐露宿、吃炒面、喝凉水走过这么遥远路程的。回到家还有一百多里的山路和沙窝子路,至少还要走上四五天。
那年秋天,我家下放回到了老家,吃咸盐的事情日益重要起来。生产队里早已经分完了四舅拉回的咸盐,我家只能东拆西借才腌上了当年的咸菜,解决了日常的生活之需。谁家如果还有几斤大青盐,都要放在柜子里锁起来,如同贵重财产一样。
一天生产队里的两个青年人拌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发毒誓说:如果我是那样的人,下辈子我变成老牛从大北海给你往回拉大青盐。我恍然大悟,老牛拉盐车可能是世间最苦难的差事了。赶着老牛去拉盐,跋涉千里、生死难测,也是人世间最艰辛的事情了。后来我又遇见了那个王元哥哥,他告诉我:“拉过一趟盐车的大犍牛回来后都伤力了,再也干不了重活,只好当成菜牛处理了”。我为那些拉过盐车的老牛伤心,也为我那木讷的四舅感怀。我们每天吃的那些咸盐,竟然还有那么多悲苦的故事。乡亲们所说的大青盐就是我四舅从大北海拉回来的大粒盐。他们用敬畏语气所说的大北海就是位于锡林郭勒盟的额吉淖尔盐场。
第二年,生产队还想派我四舅去拉盐。我那从未出过门、从不过问生产队事情的小脚姥姥都急眼了,她拄着拐杖、猫猫着腰找到队长家:“折阳寿的事情,轮也应该轮到别人去一趟了。别拿我家的四勺儿没家没业、不识数。上刀山、下油锅的事也不是一个人干的。”我姥姥的发威起了作用。好在那时阶级斗争抓得紧,队长指定王家老伯去了大北海,他是受管制的“四类分子”。四十多天后王家老伯回来了,他人整整瘦了一圈,出门时膘肥体壮的大犍牛走路时直打晃、瘦得跟灯笼火把似的。众人围拢过来卸车时,王家老伯竟然不顾自己的地主身份,狠狠地说了一句:这哪是吃咸盐,简直就是吃命呀。人们个个如同基督徒分圣餐一样,默默地、沉重地、无限感恩地领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份。
前些天我去采访芝瑞公社的老书记赵信先生,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记忆犹新,芝瑞公社买的第一辆汽车就是为了去草地给全公社拉咸盐,免去了各个生产队拉咸盐的艰辛,保障了全公社的人畜用盐。我才明白,为什么从1965年后生产队再也没有组织去大北海拉过咸盐。咸盐,一段悲怆而又重大的民生往事,在公社党委的安排下,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
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后,我才知道咸盐不仅仅是一种调味品,更是人体不可或缺的元素。离开了盐人们就会四肢瘫软,浑身无力,严重时出现嗜睡、昏迷,定向错位。战士们不能冲锋陷阵。电影中的潘冬子灵活机智地为山里的游击队送去的盐,实际上是一种战略物资。
上了中学,学校要求我们学习法家著作,读了西汉文献《盐铁论》后,我明白了历史上有过一个盐铁官营的时代。盐税一直是历代王朝财政收入的重要支柱,也是南方富商巨贾的财富来源。咸盐,一个穷人不能少吃、富人不能多吃的物质,如同布帛菽粟一样,是人人须臾不得离的东西。那时庄稼人一日三餐几乎没有吃副食的概念,但顿顿饭离不开吃咸菜,越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人们越是能吃咸。
今天的人们畏盐如虎,控盐的呼声不绝于耳。在琳琅满目的调味品中它显得那样无足轻重。它在众多的食材中已经成为最廉价的商品,成为了人们敬而远之的东西。可在我的记忆中那种白色的颗粒承载了太多的艰辛与苦难。它那无与伦比的重要价值,一直令我心生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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