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著等身 虚怀若谷(上)





水夫,一名叶水夫,原名叶源朝,1920年4月18日出生于浙江宁海力洋镇中央份四合院叶氏大宅。这幢老宅现已有200多年的历史,古宅东厢南墙上有一“独占鳌头”灰塑图案,至今保存完好,行走在宅外道上遥望,清晰可见。
一、书香门第
水夫家学渊源,曾祖父是清同治初年例贡生,父叶显枋(舫)是北京大学肄业生。追溯其祖上,水夫系唐吏部尚书叶温裕自睦州(建德)迁宁海东仓为叶氏迁宁始祖派下后裔。
东仓叶氏十二世出过宋丞相叶梦鼎,十六世出过明诤臣叶伯巨。清康熙年间,东仓叶氏岭峧分支二十七世叶乾仁迁居力洋,为力洋叶氏始祖。力洋叶氏子孙繁衍,耕读传家,逐渐发展为力洋村最大的一支族群。其族之大宅互有连通,自南往北绵延一平方公里,占旧时力洋三百户村落的三分之一地段,两侧并建有炮台守护。水夫故居中央份四合院就建在力洋东山脚下,一条贯通村庄南北的大水圳沿着他家门前而过,具有十足田园风光的小桥流水人家。从一世唐尚书叶温裕计起,水夫(叶源朝)已是三十五世后裔。
叶氏迁入力洋,秉承耕读家风,自清乾隆至光绪这170多年间,出过秀才45人,廪生15人,贡生12人。古时,贡生可以在自家中堂挂上“贡元”匾额,还可在宗祠场地上竖立石柱旗杆,以示功名等第。当年的力洋叶氏大宅中堂多数挂有“贡元”匾额,在叶氏宗祠门前广场还竖有12对“贡元”旗杆,在宗祠石柱上镌有一副对联:“唐室尚书第,宋朝宰相家”。
水夫就出生在这个世代书香衣冠之族的家族中。
二、求学时代
水夫是叶源朝从事俄苏译作时的笔名,以后习惯以笔名称呼,遂以叶水夫为名。然而在他还是学生时代这段时期,其名应该是叶源朝,家乡人也只知叶源朝,不知有叶水夫。源朝有一个弟弟源朗,1925年出生,少其兄五岁,比我大一岁,童年时曾一度是小伙伴。
源朝与源朗童年丧母,那时其父显枋(亦作舫)正在北大念书,毅然放弃了学业,不再娶,带着两个儿子居住上海,让儿子可以从小接受良好教育,其用心亦良苦矣。源朝以水夫作笔名,亦含继承父志,愿作“舫”之水夫之意。
1998年春,宁海档案局计划编写一部《宁海现代人物志》,了解到水夫是宁海力洋人,原名叶源朝,要我写信去北京,请他写个简历来。我这才知道水夫就是源朝,便欣然接受,因不知其住址,想到他是北大兼职教授,于是寄给力洋在北大读研究生的一位学生设法转投。
信于1998年4月下旬寄出,5月21日接到水夫回信,附来简历与一张半身近照,从此开始了与水夫的通信联系。我们谈童年、谈过去、谈乡情、谈族谊,一直持续到2002年春水夫逝世,整整四年,我称之为“迟到的友谊”。
一次,水夫在信中谈到他的求学时代情况,有这样一段话:“我自幼在上海求学,1927-1933年就读于上海化城小学,1933-1939年在上海麦伦中学学习,其间在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逃难回家乡(力洋)住过短暂时间,不久即赴宁波浙东中学借读半学期,又回到上海念书。1939年麦伦中学毕业后,考入沪江大学物理系肄业三年,1942年辍学。由于在中学时接触到进步思想,向往苏联,1938年起就在课余入华俄夜校学习俄文。1942年离开沪江大学,开始从事俄文翻译工作。”
这是源朝概括他在青少年时代的一段求学历程。
三、奋斗岁月
1942年,源朝开始俄文翻译,走上人生奋斗之途。他先是为上海一家进步刊物《时代》周刊写稿,及时翻译报导苏德战争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讯息,受到《时代》周刊编辑部的重视。接着于1943年受时代出版社之聘,担任该社《苏联文化》月刊翻译和编辑,从事革命工作。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源朝担任了新办的《时代日报》编辑和副刊主编。这年,他的第一部译作《不屈的人们》(苏联戈尔巴托夫著)由上海人文出版社出版问世,用的便是“水夫”笔名。
1946年,时代出版社出版了他翻译的译作《高尔基早期作品集》(短篇小说集)受到读者广泛赞赏,水夫之名在中国译坛脱颖而出。
1947年,水夫翻译的苏联法捷耶夫长篇小说《青年进卫军》由时代出版社出版,一时轰动文坛,水夫之名大噪。
说起水夫译作《青年近卫军》,我不由得会想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大兴广读苏联文学作品的事来。那时新中国建立不久,“向苏联学习”同样影响到学习领域。那时,我以读的水夫译作《青年近卫军》印象最为深刻,一群群生龙活虎般的热爱祖国、不惜牺牲的男女热血青年形象时萦脑海,常思水夫何许人也,竟译得如此感人?!时光过去将及半个世纪,才知水夫竟是宁海力洋叶氏族人,他的家与我的家相距不到50米距离。
这也使我回忆起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源潮、源朗随其父显枋(舫)从上海逃难回乡相处的情景。那时,我在宁海县城的正学小学读六年级,也因日机轰炸被迫返家。源朗长我一岁,两家相隔又近,孩子之间熟悉得快,彼此常在一起玩;源朝已是十八岁的大后生了,行走时也手不释卷,让人佩服。叶氏家族向来讲究长幼有序,我幼名显祚,与源朝、源朗父显枋(舫)同辈行第,源朝很礼貌地叫我显祚叔,我则按族规“长侄同叔辈”叫他源朝哥。因此,后来在1998年通信中仍延续这一称呼,我在信中叫他源朝哥,他给我信中称显祚叔,体现了深厚的乡情族谊。
1998年开始通信往来后,谈家常的内容多了,我谈及1937年的童年往事,他回信说有此印象。他在信中还提到:“依稀记得我家大门外有一条小溪,还有一座土山。”他记得很清晰,他家门前确实有条溪流,家乡人管它叫大水圳,从北往南流过他家门前,续向南流过我家大门前,围绕全村,水圳旁的门户都架有石桥,连接石子路,一路是小桥流水人家。“一座土山”也不假,它是东山坡下一块大面积高地,乡人辟之为晒谷场,命名高晒场,就是水夫所指的“土山”。
话又说回来,1948年,因《时代日报》宣传进步思想,被国民党政府查封了,水夫侥幸回到图书编辑部工作,在那艰苦时期,水夫坚持译作。1948年出版苏联季莫耶夫的《苏联文学史》译作,获得学术界的高度肯定,说是为研究苏联文学开拓了道路。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水夫又连续出版俄国乌斯宾斯基的长篇小说《遗失街风习》,普希金的《驿站长》等译作。
一个出道仅七年还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书生,在当时如此艰苦环境下仍取得一定成就,若不是他有一股锲而不舍的奋斗精神,焉能及此哉!
四、成就卓著
从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至1988年离休,其间除去“文革”十年,这三十年岁月是水夫事业和译著的鼎盛时期。三十年中,水夫名列翻译巨匠之一,著作等身,为中国的翻译事业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水夫给我来信简介他在建国后的历程,是用第三人称客观低调叙述的。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宣告成立,水夫被任命为时代出版社副总编辑兼上海编辑部主任。
1956年,水夫调北京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被评为研究员,任苏联、东欧文学研究室副主任,《现代文艺理论译丛》主编。在此期间,参加过二、三、四届全国文代会及文联主席团扩大会议。
1964年,外国文学研究所成立,水夫被任命为苏联文学研究所主任。
197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水夫任该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1979年,任苏联文学研究会(后更名为俄罗斯文学研究会)会长;1982年,任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副会长、会长、兼《世界文学》主编;1984年,任中苏(后改名中俄)友好协会理事及中国人民对外友协理事。在此期间,他还担任过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一、二届外国文学评议组成员,全国哲学社会科学领导小组外国文学评审组组长;还担任过《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丛书》《外国古典文艺理论丛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常务副主编,《世界反法西斯文学书集》副总主编等等。
由于他数十年坚持致力于俄苏文学的介绍与研究,在中苏文化交流上作出了突出贡献,1987年被苏联莫斯科大学授予名誉博士学位。
他曾多次对苏联、日本、德国、匈牙利、芬兰进行学术访问,并于1990年在南斯拉夫当选为国际译联理事。
他的研究成果有:关于果戈理、屠格涅夫、乌斯宾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绥拉菲莫维奇、法捷耶夫、费定、戈尔巴托夫等人以及关于20世纪20年代至80年代各个时期的苏联文学;关于“五四”以来各个时期的苏联文学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关于国内对外国文学翻译与研究的现状等。
他的主要俄苏译作有如前文所述的:戈尔巴托夫《不屈的人们》,高尔基《早期作品集》,法捷耶夫《青年近卫军》,季莫耶夫《苏联文学史》,乌斯宾斯基《遗失街风习》,普希金《译站长》等。
建国后的俄苏译作有:皮萨列夫《现实主义者》,柯涅楚克《赴苏使命》,葛罗斯曼《生命》,日德里亚科夫《伊凡.楚普罗夫的堕落》等;加上他晚年主编和参与撰写的三卷本《苏联文学史》。译作等身,纵观水夫一生,成就卓著,“文革”之后的1978-1988这十年是他事业成就的黄金时代。
五、游子情怀
“文革”十年,作为俄苏文学翻译大家的水夫,受批判,遭冲击,是在劫难逃的。据说,水夫和他的夫人都下过农场“改造”,但他在与我通信中从不说自己,却说过他的弟弟源朗。
在一次我去信中问起童年伙伴源朗近况时,他来信中写下这段话:“你见过我的弟弟源朗,后改名叶濂,曾在上海时代出版社当过编校,他写的文艺评论文章曾收成集子出版,笔名应澄,也翻译过一些苏联文艺理论文章。“文革”中遭受迫害,后解放,不久病故,开了追悼会。”后来又在一次来信中提到:“余弟源朗性情怪僻,迄未成家。”
我这才知道源朗孑然一身,早就去世,童年情景,历历在目,可惜他空有才华不到知命之年,便已物故,人事沧桑,易胜浩叹!
大约可能是水夫多年未得乡音,与我通信后,我成了他的唯一乡亲,心里竟有吐不尽的乡愁,信中家常话也就多了。
一次,他在信中主动介绍了他的家里人。他说:“我的老婆许磊然,上海人,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审,译过很多俄国和苏联的文学名著,早已离休,身体多病……”
“我们还有一子,在中国文联出版社工作,早已成家,他们不要孩子,因此我们家没有第三代……”
水夫儿子的名字,信中没有交代,后来才了解到,他随母姓,叫许吉。一家都是文化人,各有自身成就,可说是地地道道的克绍书香世家了。
水夫的儿与媳不要孩子,自是现代人热衷于事业而派生的另一种见解,也是无可非议的,但中国的传统道德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一个孩子,让他(她)承欢祖辈膝下,也是必要的。水夫说“没有第三代”,尽管说得客观、平淡,可字里行间还是流露出这位耄耋老人缺少绕膝孙辈的遗憾之情,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水夫少小离家,老大未回,愈到晚年,思乡愈切,在一次来信中,他吐露了浓厚的乡情。他问我:“乡镇企业想来很发展,但不知农民生活提高多少?”接着写道:“我对家乡虽有怀念之情,但年老多病,想回乡看一看,恐怕难以实现了!”一位大半生立足于上层社会和国际社会中知名度很高的文化人,晚年还惦念着家乡的发展和农民生活的提高问题,纯朴的乡情,真挚的语言,其意拳拳,令人感动不己!
水夫,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六、永恒纪念
水夫译作等身、成就卓著,他本人也是谦虚淡泊,对己对人虚怀若谷。
他在寄给我简历时,信中曾这样说:“我虽在翻译、出版、研究方面做过一些工作,但无甚大成就,愧对父老乡亲。”
有一次,我寄去我的《得月轩吟稿》手抄底稿,向他请教,他回信写了这样一段话:
“我在上海念小学时读一些古文,但身上无‘诗细胞’,与诗词无缘。平生没有写过诗,只有在‘大跃进’、‘人人写诗’年代凑过几首半文不白的东西。虽然如此,我亦喜欢读一些诗词,《诗刊》中别的不看,只看‘旧体诗词’一栏。大作我抽空读了一遍,还来不及品味,但已觉得你的古文根底深,诗词修养高,……令人羡慕。”
水夫本来就是家学渊源,深谙古文,我很想求取教益,他竟如此自谦……不一一赘述。
2002年初夏的一天下午,水夫的儿子许吉秉承其父遗命,来浙江出差顺道到故乡力洋来。他是第一次来到力洋,找到其父出生地中央份叶家大宅,拍了照片,喝了杯家乡茶,说是已完成其父生前宿愿,就告别乡亲回去了。这才使我们知道水夫已于2002年春逝世了。
时序进入2015年,水夫逝世已经十三周年。今年正好是水夫九十五周年诞辰,水夫的故乡力洋已经入选为“中国传统村落”、“宁波市历史文化名村”,水夫出生地中央份叶家大宅亦被命名为“水夫故居”,乡亲们准备给水夫等乡贤筹建纪念馆。水夫的儿子许吉表示将送一套水夫的译著作品给纪念馆。这样,连同水夫写给我的亲笔信件,都将是永恒的纪念。
最后,以我在2007年纪念水夫逝世五周年的一诗一词作为本文结语。
一、七绝
文学大师叶水夫,俄苏译著毕生书。
犹言愧对乡亲语,如此胸怀若谷虚。
二、青玉案·忆水夫
少年认定译家路,丰硕果,盈书库。岁月几曾等闲度,一生执着,苏俄名著,手稿何其数。谁知相识在迟暮,迟到友谊如甘露。忽报斯人黄鹤去,天南地北,斜阳草树,徒有寸笺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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