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本色,儒者情怀
——记宁海中学老校长戴秀廷先生
●黄海清
又是一年清明。宁海中学老校长戴秀廷先生去世已经两个多月了,时间让记忆慢慢释放,往事不时浮上心头,戴校长的去世让很多宁中人在深夜里禁不住潸然泪下。对于很多和先生相处过、共事过的人来说,先生是个宽和、仁慈的忠厚长者,但是在面临最艰难道德抉择的时候,戴先生又表露出了“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君子本色。因为特殊的时代背景,戴秀廷先生被多次政治运动波及,以至于一生谨言慎行,“言传”的机会并不多,但是他的“身教”却影响了身边每一个接触过的人。大道无形,大爱无声,先生以始终如一的人性光辉,诠释了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坚守和尊严。
师者风范
临海市尤溪镇坪坑村是个竹海掩映的小山村,戴秀廷先生1919年就出生在这里,幼时上过私塾,后来就读于回浦小学、回浦中学和台州中学,在中学时期就和王家扬先生(省政协原主席)同窗,并结下了维持一生的友谊。1940年,他以优异成绩考入国立厦门大学历史系,经历了厦门大学最艰苦,却是名师云集、群星辈出的长汀时期。自求学起,接受的就是最优秀的教育,让戴先生在家乡素有“才子”美誉,也让正道直行的行事作风贯穿了他的一生。
1945年秋,厦大毕业获学士学位后,戴秀廷先生先后在杭州建国中学、黄岩中学和台州中学任教,1951年3月从台州调到宁海中学任教,9月出任校委会副主委,主持学校工作,此后担任副校长、第一副校长,直到1986年退休。在风华正茂的32岁,离别家乡,从相对发达的临海来到比较后进的宁海,戴先生把此后的六十多年全部奉献给了宁海的教育事业。
五十年代初的宁海,与周边的县市相比,经济社会相对滞后,但教育质量却维持在很高的水平。童泽欧(英语)、胡孝心(语文)、王传纮(数学)、毛坤光(物理)、袁宗宪(化学)等一批老师都是师承名校名师的杏坛翘楚,在宽松和谐的教学环境下,把一批又一批的宁海学子送入高等学府,其中不乏顶级的学术殿堂。宁中的高考升学率,一直维持在很高的水平。
华宣积是1956年的毕业生,他记得那时学校政治运动不少,戴秀廷先生在这种场合很少上台作报告,唯有讲课的时候,认真、仔细、条分缕析。华宣积家庭成分和经济条件都不好,而本人表现很好,学习成绩非常优秀,数学特别突出,学校总是尽可能给予学杂费减免和短期补助,他以数学99分(满分100分)的高考成绩进入复旦大学数学系,并留校成为苏步青教授的入室弟子和得力助手。
“农村学生家庭困难的多,要下去仔细了解家庭情况,能帮助的尽量帮助”,“家庭出身不能选择,重在学生本人表现”。这是戴秀廷先生经常对担任班主任的老师们说的两句话。业余时间和节假日,是戴先生和老师家访的时间,为了让优秀的寒门子弟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不会因为经济原因辍学,他们经常要三番五次上门说服动员,做家长工作。
金文斌自幼父母双亡,又身患肺病,在戴秀廷先生和多位老师的关心下,学校连续六年提供了一等助学金和学杂费全免,让他不仅可以顺利完成学业而且治好了肺病,高二就入了党,1959年如愿考入清华大学数学力学系(六年制),毕业后进入国防科研单位并跟随“两弹元勋”邓稼先工作了13年,之后调入国家制币总公司。
陈远芬,父亲是渔民,因遭台风遇难,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年过六旬的祖母和四个弟妹,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家里无力让他继续就学,他自己也想放弃学业挑起全家的重担。戴先生得知后向兼任校长的县委副书记沈向权反映,沈书记带领班主任一起去陈远芬家慰问,学校给予最高助学金并免去书本费和学杂费,毕业后保送进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陈远芬后来成为解放军总参谋部通讯局大校局长。
储功彭家在1962年发生火灾,当时父母生病,又正逢三年困难时期,让原本就非常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无法继续学业,戴先生亲自过问他的事情,数次安慰他安心学习,并让他享受到特等奖学金。
这样的事例,在戴先生主持宁中工作的几十年中,不胜枚举。无数的宁海贫寒学子不会忘记,在人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戴先生,是宁中伸出了援助之手,让他们继续学业并最终改变了他们一生的命运。
“不要拿学习成绩压学生,学生各有所长。”这是戴先生另一句经常说的话。对于有写作、美术或体育特长的学生,他总是鼓励他们发展自己的爱好。1959年,杨象宪计划报考美院,兄长杨象富老师却抱着“理工医农保险,文科危险,体音美是小三门”的观点,当时戴秀廷先生说了一句话:“这是象宪的意愿,不是你象富的意愿”,启发杨老师要尊重每个人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利。戴先生语重心长的话,让杨老师铭记了一辈子。此次选择,让杨象宪得以进入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院),师从潘天寿等一代名师,毕业后被潘天寿院长亲点留校,经历半个世纪不懈磨炼,成为当代著名的花鸟画家。
反右运动中,学校里多名教师被错划成右派,接着是大跃进,然后是困难时期,宁中的教学工作受到严重影响。身为党外人士的戴先生开展工作极为艰难,但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他尽全力减少教育损失。在1961年跌入历史低谷后,县委改组了党支部,宁中教学质量逐年回升。“国家办学,学生入学不容易,一定要让学生学到真正有用的东西。”戴先生如履薄冰地维护着师道尊严和教学秩序。
君子本色
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宁海中学的教学秩序被完全破坏。毛坤光等十余位宁中老师被关进了牛棚,戴秀廷先生也未能幸免。
根据一位知情者回忆,对于戴秀廷先生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党外人士,当时的掌权者原本并不一定想把他关进牛棚,是戴先生自己提出:“好多位一直以来规规矩矩的教师都被关进牛棚,对他们的打击太大,我也进去可能会让他们宽心些,不会太想不开。”随着清理阶级队伍的进一步扩大化,戴秀廷先生接受审查并于1969年下放到前横初中当一名普通教师。
多年以后王学渊先生(方牧)在回忆牛棚岁月的时候写道:“校长戴秀廷先生的‘迂’,教导童泽欧先生的‘耿’,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说起戴秀廷先生,他说:“戴校长看上去沉默寡言,但是心里是有自己的立场和坚持的,他总是尽其所能地保护被打倒的老师。”
徐志达先生在文革中同样受到冲击,在他的记忆里,当文革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参与揭发、批判,有些人为了自保,向造反派表忠心,歪曲、捏造事实,甚至可能会置他人于死地。戴秀廷先生即使被指定上台发言,他也总是泛泛而谈,表明一下态度而已,绝不伤害别人。
“假如你成为别人仇恨的发泄目标,假如你被定罪,成为众矢之的,认识你的人可能会有两种反应:有一些人也参乎其中;还有另外一些人,悄悄地,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听到,这样你可以继续跟他们交往……这第二类人,小心谨慎,很巧妙,很细腻,他们就是你的朋友。这是现代意义上的朋友。”这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身份》里的一段话,戴秀廷先生就是这样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仁者之心
下放的宁中老师中,戴秀廷是较晚回到原校的一个。很多次提到回校的事,他总是说:“胡菊英这样的女老师下放在双峰这么偏僻的山区;赵德宽老师是个外地人,下放在七市,又大龄未婚,他们比我更需要早点回到城关。”就这样,一直到1971年9月戴秀廷先生才回到宁海中学。后来,一名在文革中曾经殴打过戴先生的学生深受愧疚的折磨,曾经上门道歉,戴先生却温和地对他说:“我不怪学生,这不只是你个人的错,主要是这场运动错了。”修身正己,不责于人是戴秀廷先生践行一生的处事准则。
戴益清是戴先生的小儿子,在他的回忆里,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宁海中学,对子女的教育都没时间过问,做子女的也没有因为父亲的校长身份享受过任何特殊待遇。“从小到大,我们连宁中的一张信纸都没有用过。”
戴先生1951年调到宁海后,一家七口长期住在城中小学旁的老式平房里,梅雨季节潮湿异常,夏天则酷暑难当。80年代宁海中学给老师们改善住房时,他总是考虑其他老师的住房条件更差,或者年轻老师要结婚,让他们先搬进气象路的楼房,直到很晚,他才搬过去。房子大小和普通老师一样,不足50平方米。
对于宁中师生来说,戴先生对大家的宽厚和关爱是印象最深刻的,无论是对年轻的老师还是刚入学的新生,他总是微笑着点头,从来不会端出校长的架子。华宣积至今记得一件事,1952年,因为父母都要下田干活,四岁的弟弟没人带,他就把弟弟带进教室一起听课,正在讲课的戴先生发现了,就对他说:“漏掉几堂课没关系,照顾好弟弟要紧,你还是先回家带弟弟,没听的课以后可以补回来。”
学校老师有的因为家庭负担重,生活出现入不敷出的现象,戴秀廷先生会拿出自己的工资接济。储功彭读书时经常看见师母在学校边开荒种菜,才知道戴先生家里人口多,负担重,但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戴先生仍然资助贫困的同学。戴益清说:“那时父亲虽然拿着每月103元的工资,可以说是全宁海最高了,可是家里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直到去世,上门吊唁的同事、学生络绎不绝,才知道在最困难的时代,父亲曾经资助了这么多的人。”
“戴校长一生光明磊落、与人为善,是深孚众望的道德楷模。”从学生到同事,与戴秀廷先生相交了60多年的杨象富老师这样评价先生。
第二故乡
很早以前,戴师母就想念台州老家,想回归故里,但是戴先生一直没有离开。63年扎根这一方水土,让他和宁海的文化教育事业结下了不解之缘,宁海对他来说,不是故乡,胜似故乡。退休以后,远离了行政工作,戴秀廷又回到了心爱的讲台,多年来坚持在老年大学进行历史教学工作,并着手整理多年的学习思考和教育经验,分为《论德育》《论体育》两个篇章,比较了古今中外的教育理论,结合自己的治校经验,深具独到心得。
虽然离开了宁海中学的工作,戴秀廷先生仍然心系宁中的同事和校友,在编著沈向权、胡孝心、陈淼川等先生的纪念文集,策划杨象富教研成果展览的过程中都可见先生忙碌的身影。校友赵福莲在《母校如舟》一文中回忆:“为了我的书(《坐拥一窗缘》)能够及时地推销出去,戴秀廷老师也出来帮我忙了。他这么大年纪,为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学生,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啊!”
作为宁海县第八届、第九届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和县政协之友社名誉理事长,戴先生又开始为宁海的文化遗产保护事业奔走。很多台州人记得,是戴秀廷先生,在1951年就职台州专员公署文教科时,促进了台州文物管理委员会成立,而在宁海,他参与推动保护的是如今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宁海平调。
1983年6月,宁海平调停演。为了挽救濒临消亡的宁海平调,1990年,童子俊、吴文钦、黄中宁、金昌炽等四位老先生联名发出抢救宁海平调的倡议,当时担任政协之友社名誉理事长的戴秀廷先生陪同童子俊先生十来次赶赴双峰乡横坑村,与县文化馆越剧训练班协商,将其改变为宁海平调戏曲训练班,并最终促使1995年宁海平调研究会成立。
时光慢慢过去,原本就无名利之心的先生晚年越发超脱。远离一切职务后,过着淡泊无欲、清静自守的生活,也许正是这种淡然的态度,让戴先生得以安享晚年,无病无灾,于96岁高龄安然长逝。
向戴秀廷先生遗体告别时,宁海文教人士和政界领导等200多人齐聚一堂,共致哀思。1955—1968届的宁中毕业生都送来了挽联,北京、上海的校友纷纷发来唁电,有校友在美国因为大雪围困,无法亲自赶来,只好让亲戚送上花圈。“父亲一生淡泊名利,行事低调,也许不愿看到如此身后哀荣。”戴益清说。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戴秀廷先 生一生中的大部分岁月是在宁海度过的。他的功和德,辛酸和愤懑,善行和义举,也许难以一一探索,却在师生的心中留下馨香,在人们的声口相传中,被我们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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