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冬
■ 宋扬
我们一帮友人在微信群里聊起各自的洗澡往事,那些艰苦、难堪及艰苦难堪下的小确幸,让大家唏嘘不已。
夏天自不必说,池塘、沟渠、小河,处处是我们男孩子洗澡的地儿。难过是冬天,地冻天寒,无法下河塘,家里也没浴室,洗澡成了一大烦恼。
最初那几年,我家的草房子不见一星水泥。墙是土坯,地是干泥,泥压实后,不能直接泼水——况且,也缺少通向室外的排水道。
我母亲算农村妇女中比较爱干净的那种,隔半个月左右,她会烧一铝锅水,用洗衣的木盆装了,躲到她的歇房里偷偷洗澡。冬天,四处野跑的我整天一身臭汗,汗干后粘在身上,我却浑然不觉。偶尔,母亲也强迫我洗一洗,但新房并不保暖,有过两三次冻得上牙巴磕下牙巴的经历后,洗澡对我而言就成了一种折磨。“两害相权取其轻”,许是更怕我这身子骨本身就弱的“药罐罐”感冒,母亲终于默许了我对冬天洗澡的逃避。如此一来,冬天的我——估计也包括我的同龄玩伴们,简直不敢在冬天亮出手肘及膝盖见人。
一天,我感觉身上奇痒无比,隐约还有什么东西在我背上、腋窝下爬行。我脱下贴身的秋衣、秋裤仔细找,居然找到一只只蠕动的虱子。它们个个小而红亮,放指甲盖上一挤,迸得鲜血四溅。这一发现吓我不轻。我又看见自己膝盖上两团黑黢黢的汗泥儿,这才意识到我快小半年没有洗澡了。就在那一天,我身上的虱子和汗泥儿让我产生了深深的羞耻感,我下定决心,要认认真真洗个澡。立即,我抱柴火烧水,开始了我有记忆以来完整度空前的一次自我清洁。我先洗了头,然后把家中唯一的热水瓶装满热水放在木盆边备用。最后,我哆嗦着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剥个精光,一屁股坐进木盆里。一开始,我浑身鸡皮疙瘩直冒,慢慢地,我的身子热起来,我膝盖上铠甲般坚不可摧的汉泥儿也软和了,一搓,大条大条直往盆中掉……
舒坦!那次洗澡让我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轻了好几斤,我羞耻而谨小慎微的心也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敞亮自信。但是,这次经历并非完美无瑕,因为所有的洗澡水都在盆里搅和,沉底的、悬浮的汗泥条儿虽然让人看着有攻陷敌人堡垒般的成就感,可洗到后头,一锅清水已“敌我”不分,成为一盆浑水,让人生出几分恶心的感觉。
机会终于在我读小学六年级时来了。那一年夏天,我家猪圈的屋顶大面积漏雨,到了不得不翻盖的地步。雨季一过,父亲和母亲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整间浴室。父亲让请来的篾匠把猪圈屋檐向外伸出去一米左右,又买来红砖、水泥、青砂。父亲学着泥水匠的样子,在猪圈边砌起三面矮墙,地面也抹上了不渗水的水泥砂浆,再挂上一方旧床单遮羞,我家的浴室大功告成了。
那间浴室很小。小,反而成了它最大的优点。端一大盆热水入内,水汽弥漫,即使冬天也不觉甚冷。从此,洗澡正式成为我频率仅次于吃喝拉撒睡之外的日常生活。这样简陋的浴室,在那个年代的我们村其实并不多见,它一度成为我自觉颇有颜面的骄傲证据。
这种骄傲,终结于一次走亲戚。小学时,我去过远在省城郊区的大姨家,我清晰记得,大姨家和我家的洗澡条件是差不多的——都得用铁锅烧水。我高一放寒假再去大姨家时,才惊诧地发现她家用来煮饭的已不再是蜂窝煤,而是从一个灰色大铁罐中冒出来的蓝色火焰。更为神奇的是,另一个同样的罐子搁在她家浴室外头,有管线穿过墙壁,一拧开关,居然喷出十来股散开的热水。那水也与我家渐洗渐冷的盆中水不同,始终保持着体感最舒适的温度。四颗透亮的灯泡吊在头顶,一颗的瓦数怕也能抵上我家所有灯泡瓦数的总和。在那些“小太阳”的加持下,浴室温暖如春——后来我才知道,那铁罐里装着液化气,那开关叫“花洒”,而那些太阳一样暖的灯叫“浴霸”。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城,买了房,我家的浴室也早已与时代流行的浴室格局、陈设接轨。如今,我想在浴缸中泡个舒服的热水澡可以,想简单而高效地冲个淋浴也可以,这在三十多年前的过去是万万想不到的。
前不久,我回了一次老家,在我们举家搬离老家十多年后,我家土坯的草房塌得成为一摊烂泥,唯有那间小小浴室的三面砖墙站立不倒。那三面残墙就像三面旗帜,还举着我们一家曾在村庄有尊严地生活过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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