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洛图纪:
闽浙界上的山水人文志
驼峰记:星图地脉的千年隐喻
从福鼎城北出发,行过十八里蜿蜒山路,群山便如层层舒展的莲瓣,将天地温柔环抱。后胆溪似一条银线,缀着沿途的碧玉,在翠谷间缓缓穿行。西山行政村的骆驼村,恰好坐落于莲心与银线交汇之处,这里的名字,或许藏着“洛图”古音流转的秘密。
传说中,曾有仙翁骑着骆驼踏云而来。当他俯瞰这片土地,只见溪水盘折,竟勾画出河图星纹的模样。骆驼的蹄子轻点水波,刹那间幻化出洛书九宫的玄妙。玉笛声声落下,凤凰衔书掠过水面,麒麟踏着浪花而来,而那神驼,最终化作了岗峦,以脊背承载着天地间的奥秘,守护着这一方山水的气脉。乡民们用“洛图”铭记这份玄妙,后来音转为“骆驼”,其中暗藏的,是“天一地六,藏风聚气”的堪舆谶语。
登上驼峰,极目远眺。后胆溪自西北奔腾而来,到了村南,忽然化作太极回环的模样,阴阳双鱼跃然天地之间。左岸的山梁好似阳鱼昂首吞日,右岸的丘阜宛如阴鱼摆尾戏月,溪中的石龟静静伏在鱼眼之处,它背上的纹路,像是岁月镌刻的古老印记。《福宁府志》记载:“骆驼山,北接平阳五岱,昔有石龟噬禾,乡人夜斫其臂,祸患乃消。”如今再看那石龟,甲纹裂痕纵横,仿佛是先民与天地博弈时,按下的契约钤印。这些藏在山水间的古老传说,如同神秘的密码,不仅镌刻着先民对天地的浪漫想象,更融入了他们世代传承的生存智慧与文化基因。
族姓录:耕战传家的谱系长卷
林氏,是西山开基的巨族,其渊源可追溯到明景泰年间。始祖林演公从浙江泰顺泗溪迁徙至此,在洛图山麓修建了禅关庵,还捐出一萝二斗田地作为香火资,立下“肯构肯堂”的志向。庵堂背靠层峦,面临溪涧,处处暗合风水玄机。到了清康熙朝,林演公的后代不仅修缮了庵堂的梁栋,更让它成为了边地治所。康熙廿六年,福寿屯田催征困难,十六都里长高文盛召集十姓人家,在庵内缔结“十班合约”,每班执契共同承担税赋。从此,禅关庵成了跨姓议事的公堂,而那石龟的背甲,也成了十姓盟誓的沧桑见证。
如今留存的康熙朝洛图古厝,与庵堂一样,都是宗族记忆的容器。四面交井式的院落里,三十一米宽的石埕围墙环抱着天井。正厅的“探花”匾额虽然漆色斑驳,却依然能让人遥想林中銈公当年执戟御前的威仪。后院的明代花缸上,刻着梅兰竹菊,与庵堂“耕读传家”的古训相互呼应。《林氏族谱》记载,林演公的次子廷杰公在西北乡另建了一座禅关庵,承袭祖名,于是便有了“一宗两庵”的格局。这支庵“地干穴向,群山环卫”,专门负责分支的香火,与祖庵(后来改名为规心寺)的治理功能,一阴一阳,相得益彰。
林氏古厝的檐角,铜铃轻轻摇晃,叮咚声里仿佛诉说着“十班合约”的往昔。与此同时,蜿蜒的古道上,郭氏山民背着菁蓝染料,他们的脚步踏出独特的畲族韵律,与山间的清风相互应和。郭氏是畲族支脉,清初从汀州上杭迁徙到十八都百井坵,以种菁为业,后来有一支郭姓后裔迁入洛图杨家坑居住,他们的族训是“勤作犁锄,莫废诗书”。清河张氏的先祖启殿公因军功被擢升为千总,同治年间在西山里定居,他的裔孙在莲花山修建了普济寺,在溪美建造了龙华寺,善行代代相传。蔡氏在明末从安溪迁徙到平阳,康熙年间又辗转到石邦窟后岚,以染布为业,“西山蓝”浸透了闽浙边陲的岁月。潘氏与林氏世代联姻,共同坚守“耕读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约定。
各族的岁时仪轨至今犹在:林氏正月初六祭祖,张氏九月初九在普济寺祈福,郭氏清明“种菁开犁”,潘氏冬至聚族修谱。而禅关庵“十班合约”的往事,更让这座古庵成为了闽浙边地“宗族共治”的文化图腾。
边地考:闽浙咽喉的军事舆图
西山地处闽浙锁钥之地,自古战火纷飞。汉代时,这里属于闽越北疆,传说“洛图禅关”或许是古越祭坛的遗墟。明清以后,贯岭分水关屹立于此,军营、西山一带周边屯田星罗棋布,烽燧林立,李家尖至今还留存着烽火台的遗迹。顺治十三年的“山海寇乱”、十八年的“迁界令”,到康熙朝的展界复业,都在这片土地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洛图山北麓,明代屯兵古道依然残存。千余米的青石板上,马蹄窝深逾寸许,仿佛至今还回响着金戈铁马的声音。《林氏族谱》详细记载:清初军户李八大管辖福寿屯田,粮税附征在本都,康熙朝催科困难,于是便有了“十班合约”的制度。如今军营村禅关寺前,还立着“壹都班联登公立碑”,上面镌刻着十甲的粮名数额,“每班协催,违者罚银三两”的约定,从中既能看到农耕治理的智慧,也能感受到边地军政经济的独特风貌。
这里的风水玄机更是精妙:林氏古居坐巳向亥,取丙壬分金,正应了《天玉经》中“生水朝堂,人丁兴旺”的谶语;禅关庵立干山巽向,四周峰峦叠嶂,上应紫微,下合地脉,暗合《青囊经》中“山主贵,水主富”的道理。村左有一棵五百岁的罗汉松,树围三米五,高十二米,人们在它的根基处建庙,供奉罗柴公公、白马明王。溪流环绕,宛如玉带缠腰,正应了“玉带缠腰,富贵永续”的吉兆。
山水笺:诗画交织的风脉长卷
后胆溪是西山的灵枢,它从洛图山发源,汇聚了九溪十八涧的水流,到了下游,便幻化成太极湾。春天,樱花如雪,纷纷飘落,如同阳鱼吐出的珍珠;秋天,枫叶似火,倒映在水中,仿佛阴鱼衔着的丹砂。洛图五景,各有玄妙:石笋岩突兀地立在溪畔,像是一支椽笔书写天际,传说这是仙家留下的墨宝;纱帽山端庄肃穆,如同官帽,当云岚升起时,仿佛能看见明代官吏卸冠归隐的身影;半月山西悬,中秋之夜,月亮倒映在寒潭中,溪面洒满碎银,暗合“清泉石上流”的意境。
最奇特的当属那棵罗汉松,它是始祖亲手栽种,历经五百个寒暑,虬枝铁干如同苍龙探海,根系盘错,成了地脉的图腾。树下的神庙虽然简陋,却形成了“左蟠青龙右踞白虎”的格局,乡民们四时焚香祝祷,祈求“神木荫庇,仓廪常盈”。溪桥下的石龟静静伏着,它背甲上的残痕,衍生出两种传说:一种说它偷吃了泰顺的红米,在西山孕育出金银,被泗溪人施咒所伤;另一种说它汲取邻邑的谷气,留下金银在此,被乡人破法所伤。这些传说虽然不同,却都昭示着闽浙边界山水间的竞合关系。
新故篇:文明基因的当代转译
如今的洛图古厝,虽然庭院空寂,但黛瓦整齐,石埕洁净,足以看出后人守护的诚意。正门的楹联“必恭桑梓承先泽,为谨门闾启后昆”墨色依然温润,横批“敦睦永祺”低声诉说着宗族守望的初心。癸卯年新修缮的林氏宗祠,沿用了“坐巳向亥”的古向,却以钢骨混凝土为基础,内设族谱展室,将禅关庵“十班合约”的拓本与规心寺的讼牍精心陈设。春秋祭祀时,族人们齐声诵读祖训,古庵的治理记忆在现代的穹顶下悄然延续。
后胆溪上,古石桥静静卧着,像一块岁月的丰碑。青苔与藤蔓在桥上交织,仿佛是岁月镌刻的纹路。桥畔的紫藤,每年都会抽芽,淡紫色的花穗如幽梦般垂落,在风中轻轻诉说着流年。遥想当年,洛图林姓先祖往来桥上,脚步踏响生活的节奏,禅关庵的梵音与烟火,随着溪水流淌。如今,紫藤花依旧烂漫,石桥坚固如初,每逢节庆,族人们在桥边相聚,忆起先辈的故事,古庵的往昔与当下的欢颜重叠,将那绵延的烟火气,融入这方水土的日常,在时光里晕染出一幅传承的画卷。
暮色渐渐浓重,玉莲峰腾起的雾霭,宛如九墟青烟,在山间缭绕。石龟背甲的裂纹里,仿佛还渗着十姓盟约的墨痕,承载着岁月的重量。罗汉松的虬枝在风中摇曳,抖落的不仅是《河图》的残章,更是一个村落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文明密码,在时光里静静流淌。
□ 蔡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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