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风满初夏
◆欧兢兢
天井里的洋槐树又落花了,我蹲在青砖地上拾掇那些碎玉似的白瓣,忽觉颈后掠过一丝凉意,像是谁用浸了井水的绢帕轻轻一拂。抬头望时,风正卷着槐叶在枝头打转,新抽的嫩芽翻卷如浪,把整棵树摇成了倒悬的绿蓬裙。
这是立夏后的第七日,老墙根的苔痕又深了几分,青砖缝里钻出的车前草已能没过脚踝。母亲在檐下晾晒艾草,竹匾里蜷曲的叶片被风揉得簌簌作响,倒像是无数只振翅欲飞的绿蝴蝶。我忽然记起幼时总爱蹲在墙角,看蚂蚁排着队从艾草丛里钻进钻出,那时总觉得风是活的,会推着它们的小队伍往东往西。
“阿囡,把竹筛子递来。”母亲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我应声起身,却见她鬓角的银丝与艾草绒絮一同在风里飘飞。母亲总说初夏的风最养人,能把人骨缝里的寒气都吹散。前日她膝盖疼得下不了床,偏要强撑着去后山采新茶,说是“头茬夏茶最祛湿”。此刻她弯腰捆扎艾草的模样,倒像株被风吹弯了腰的老茶树。
巷口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翻动厚重的绿书页。我踩着树影往村口走,石板路上的光斑跟着脚步明明灭灭。转角处遇见王阿婆挎着竹篮,里头码着新摘的蚕豆,碧玉似的豆荚上还凝着露水。“尝尝看,嫩得能掐出水。”她硬塞给我一把,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土还是湿润的。记忆里王阿婆的蚕豆永远带着晨露的清甜,就像她围裙上永远沾着新鲜的草汁。
田埂上的风忽然变得清冽,裹着麦苗拔节的脆响。远处有农人扶着犁铧走过,翻开的泥土泛着油亮的赭色。我蹲下身看新栽的茄苗,两片心形的嫩叶正在风里打颤,叶脉间还凝着星子般的露珠。这让我想起外婆的菜园,她总在立夏前后点豆种瓜,说这时候的土是“醒着的”。记得有年暴雨冲垮了篱笆,她连夜用芦苇秆重新扎好,手指被苇刺扎得满是红点,却还笑着说:“风调雨顺才要扎紧篱笆,就像人过日子,总要留几分提防。”
日头西斜时,我抱着竹篓往家走。经过老梨树时,忽然听见风里传来细碎的叮当声。仰头望去,竟是去年系在枝头的铜铃在晃动,铃舌上还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这是奶奶生前挂的,说能驱邪镇宅。那时我总嫌它吵,她却说:“你听,风一吹就是整个夏天在唱歌。”如今铜铃仍在,摇铃的人却已化作门前的老槐树,年年立夏都开满碎白的花。
暮色漫上来时,母亲在灶间煮新收的蚕豆。铁锅里的水汽裹着豆香,和着穿堂风在梁柱间游走。我倚着门框看她添柴,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把眼角的皱纹都映成了金红色。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奶奶总在灶下煨着咸肉笋干,说“立夏吃三新,一年病不侵”。那时我总嫌她絮叨,此刻却觉得那些琐碎的叮嘱,原是最妥帖的牵挂。
风忽然大了些,卷着槐花香扑进窗棂。我起身去关窗,却见天井里落英缤纷,新绿的槐叶与雪白的花瓣在暮色中翻飞,宛如一场迟来的春雪。母亲端着青瓷碗出来,碗里的蚕豆碧莹莹的,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趁热吃,凉了伤胃。”她把碗放在石桌上,自己却坐在矮凳上择艾草。晚风掠过她发间,银丝与青丝在暮色里缠成一片。
夜色渐浓时,我搬了竹床到天井乘凉。风里带着水田的腥甜与艾草的苦香,混着远处谁家飘来的炊烟,竟酿成了初夏特有的气息。母亲还在檐下忙活,竹匾里的艾草渐渐蜷成深褐色的卷儿。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时光原是这般温柔——它让老梨树年年开花,让新麦苗岁岁拔节,让白发与青丝在风里悄然交替,却始终留着那盏暖黄的灯,那碗温热的蚕豆,和那句永远在风里飘荡的“趁热吃”。
夜露初降时,我听见瓦当上传来细碎的滴答声。不知是风摇落了槐花,还是云朵漏下了清泪。母亲端来新沏的夏茶,茶烟袅袅升起,在月光里化作一缕游丝。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听着风穿过老梨树的枝桠,把满院的花香与茶香,都揉进了这无边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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