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胡 锋

清明节，我回到了老家，没有下雨。

每次回归都是一种享受与欣喜。很感恩上苍让我出生在这偏远的地方，作为两省交界处的小村庄，四周除了山还是山。这里被大山阻隔着世界，人们自小就有着大山的厚重纯朴，没有见过世面，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困于这片天空，靠山吃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山又大又高，阻断了视野，但阻碍不了乡亲的发展，打小骨子里都有一种信念：用知识改变命运，读书是唯一出路。尊师重教是山村的优良传统，每个行政村都有小学，较大村庄有教学点，无论家境贫富，孩童必定接受教育。我的小学阶段就是在村小度过的，有一至四年级学生；村小之外还有一个教学点，只有一至二年级学生；到五年级时，必须去辐射范围较大的其他村小就读。

那个年代，山区教育没有幼儿园，小学也没有六年级，五年级毕业升初中要通过遴选，不是所有小学生都能升到初中读书。初中三年学习完毕，经过预选考试程序，部分同学就此毕业，部分同学继续读书参加升高中或升中专考试。

我是幸运儿，顺利通过所有考试，进入外县中等师范学校求读。三年后，又被分配到老家小学任教师。我曾经的同学，有的学历停留在小学，有的停留在初中，随着打工潮的兴起，他们陆续外出务工，一年回家一次。

按照千百年的传承，清明节家族集体拜祭祖先，经过一山又一山的翻越，逐一祭拜后，所有人一起聚餐，除非遇上喜事，这样吃大锅饭的机会每年仅一次，也是为了表示家族和睦。记得以前每次都有三大桌或四大桌，男女老少喝酒聊天好不热闹，今年只安排了两桌，一桌喝酒，一桌不喝酒。我自然属于喝酒的，平时与他们见面少，频频主动敬酒，酒过三巡，面红耳赤，嗓门随之增大，酒量似乎也增大，一杯一杯复一杯。吃饱喝好，围坐一块，商议着族中的大小事务，借机化解一些矛盾，毕竟大家都是一脉相承，骨肉亲情，心手相连，守望相助，没有什么心结不能化解，没有什么问题不能商量。

或许我喝酒不多，也许今天兴致很高，没喝醉，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清醒地听他们发言。

曾几何时，他们带我玩耍，教我砍柴，陪我上学；更几何时，我们一起插田收稻种庄稼，一起杀猪宰牛吃土菜。如今，这还是我认识的他们吗？浑身上下全是岁月的沧桑，挺直的腰板被生活压弯了脊梁。

步贤哥今年80岁，依稀记得他曾有一门做泥砖的好技艺，周围邻居谁想盖新房，所用的泥土砖都是他精心制作的。后来，红砖突然兴起，泥砖的制作工艺留在了岁月长河中，只是不知步贤哥现在还能不能一展手艺。别看他年龄偏大，干活不比任何人差，每天依然忙碌在繁琐的农活中。

70岁的国宏哥曾喜爱易经，总拉着我要帮助预测点什么，大概找他的人不多，不知啥时候转行去发展苗木经济了，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城里的专业团队，导致苗木都长成参天大树，尚未见销售一棵。虽然我多次联络绿化园林公司，可恨那巨大的运输成本终究没一丝价格优势。

大妹嫂是地道的农村妇女，无论哪家有喜事，总能看到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妻子曾不小心摔断了小腿，我计划着请大妹嫂来家照料，遗憾的是她因身体原因不能坐任何车辆，只能步行到县城。这一不现实的话题被无奈放弃。我猜想，大妹嫂这辈子是否走出过这偏远小乡，是否去过县城？当我看到她收拾碗筷时的样子，发现动作明显比往昔迟缓，声音也没以前洪亮。

再看我的老父亲，现在是家族中辈分最大的男性，族中人都会第一个向他敬酒，从不见推辞，举杯就饮，还不忘回礼一杯，在大伙眼中，他的酒量还是从前那个少年，大抵以后也不会变化。年少时听族人讲，父亲是他那个年代的初中毕业生，全村上下屈指可数，因“时代问题”没有进一步深造甚是可惜。打我记事起，父亲似乎一直在为生计奔波，曾有机会改行，但过于求稳的性格自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我不忍再直视每一个人，径自走出祠堂，望着门前的大山，一座有着无数回忆的大山，曾上山耕作，曾进山摘野果，也曾多次从山中挑柴而归。这座山，数不清多少次出现在我作品里，记不得多少次来到我的梦中，更一直是我灵魂的寄托。然而，今天看山，却是那么陌生，明显阻挡了我的视线，真想使出浑身力量，一脚将其踢得远远的。

山啊山，你因高大而自居，却妨碍了乡亲的发展，阻断了与城市的连通。多少年来，这片土地因你变得贫瘠，这群山民因你而贫穷。然而，你因秀美而自带灵气，承载过无数人的梦想和记忆；你因树木茂盛而泉水不断，养育了一方村民。到底是该痛恨你，还是该感谢你，实在无法回答。

上小学的房侄屁颠屁颠跑来告诉我，山上的映山红开了，兰花也开了，问我要不要。想像着映山红的美丽，兰花的香味，看着他那稚嫩的脸蛋，期盼他的人生像花一样美、一样香，更希望通过他的努力把家乡建设得像花一样美、一样香。

回乡的意义就是将爱再放大一遍，一声声山涧奔流，治愈系的，这是心底永远的浪花。我从不后悔出生成长在这片山林，一直引以为傲是山里人，正是这方水土教我厚道做人、务实处事，更滋养了拼的精神、闯的劲头。回头看着议论纷纷的叔伯兄弟，我知道，他们正在规划美好蓝图，商量发展大计，相信不久的一天，这里是一方沃土，神仙都向往的地方。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整个上午天空是晴朗的，不料，当我上车离开时，开始落下雨点，且越下越大，湿润了大地，润养着山脉。这场雨来的恰到好处，或许是要冲洗掉我身上的尘埃，以便轻装上阵，无忧无虑奋力前行，去实现属于我的梦想。

这是我的家，一个有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