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萤火虫照亮的那行诗
◆ 黎月香
暑气像一层揭不下的油纸,紧贴在皮肤上。我在老屋的竹席上辗转,听见汗珠嗒地砸在泛黄的枕巾上。索性起身,从藤箱里抽出那本卷边的《新月集》,书页间晒干的桂花枝已碎成金粉,在月光下扬起细小的光尘。
踩着木底鞋走到院里,青石板还带着白日的余温。竹椅吱呀一声,惊醒了墙角那只总在子时唱歌的纺织娘。月光是晾凉的藕粉,勉强映出封面上泰戈尔侧影的烫金轮廓。指腹摩挲着内页的毛边,忽然有凉意掠过手背,是今年见到的第一只萤火虫。
它从苦楝树的阴影里浮出来,尾部的光若井底晃动的青荇。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渐渐多似晒谷场扬起的秕谷。它们有的停在南瓜叶上,把叶脉照成蝉翼的经络;有的绕着井台飞,光点倒映在水面,成了揉碎的星子。
我屏住呼吸。一只萤火虫突然俯冲向摊开的书页,光晕恰好笼住《光明》里的诗句:“小小流萤,在树林里,在黑沉沉的暮色里……”它腹部的光明明灭灭,那些字母便跟着跳动起来,犹如被重新赋予生命的密码。夜露悄悄爬上脚踝时,更多萤火虫聚拢过来,歇在逗号上,悬在句号旁,整页纸成了萤火的戏台。
原来萤火虫才是泰戈尔最忠实的读者。它用生命践行着“点亮自己的灯”——这微光不过三五日的寿命,却坚持在每个夏夜准时赴约,恰似那些诗句本就是写给会发光的生灵的誓约。我突然明白,诗人与萤火虫原是同一种族:一个用文字,一个用光点,都在黑夜里固执地画着光的记号。
当它们陆续飞走时,最后那只在标题处多停留了一息,翅膀擦过纸面的声响,宛如某个诗人轻轻合上未完成的手稿。东方泛起蟹壳青时,我发现书脊上沾着半片翅膜,薄得能看清自己的指纹。昨夜那些发光的小东西留下的光痕,至今还沁在《光明》的标题旁。
现在每到黄昏,我总要把藤椅多摆一刻钟,等暮色染透苦楝树的叶子,等第一个提着灯笼的访客,来续写那首未完成的诗。这些用生命发光的小东西,大约比人类更懂得,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个此刻连成的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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