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妈妈的愿望
◆林丽霞
妈妈八十三岁了,一个人在老家岳西村子里生活。这两年我年休假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就是岳西老家。我带着孩子们回去看她,她半躺在堂屋的竹摇椅上,听到车子的声音艰难的起身走到屋前,阳光刺眼,落在她的身上,更像一束有回放功能的光写满岁月的痕迹。
三姐知道我们回去,提前回家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妈妈撑着并不利索的身体,帮姐姐打下手拿东西、摘菜、塞火。还一直和我们说着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人和事:谁家双胞胎都考上了好211大学,要去喝喜酒了;谁家养了几头猪因为主人身体生病又卖了;我家地里的茶叶小姐姐回家也打理了;她种了几颗迟黄瓜,要上签子爬藤了;听说村里小学因为孩子太少也要并走了,到时候可能改做养老院,我只希望能烧饭给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吃,我就省个懒,这个腿疼的吃不消,不愿意动了……就这样,妈妈不停的念叨着她知道的一些家里家外的信息。
菜烧好了,我们围坐在客厅里等饭焖熟。“等孩子们考上大学了,你们也写个纸条去坟头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她忽然这样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我说:“你能长命百岁,亲眼看见孩子们金榜题名时。可可只有四年就高考了。”
妈妈笑了笑,皱纹在眼角堆叠起来:“四年,我估计也活不到了。你家小的还有几年高考呀?我更等不到了”。
我一时语塞。记忆中,妈妈的愿望总是与我的生命轨迹紧密相连,却从未如此直白地与死亡相连。
幼时,妈妈的愿望是盼我们“长命百岁”。有一次在外婆家发烧了,妈妈背几十里山路翻山过河的带着去看村里的赤脚医生,连哄带吓的叫我们打屁股针吃药,嘴里喃喃着“菩萨保佑”,夜间睡前还“叫黑”或者请邻居家的婆婆“出米黑”。那时她年轻,觉得妈妈懂的也多、对我们管得也严。她总说:
“你们父亲走得早,自己要知道争气,你们兄弟姐妹们好好念书,好好活着。”那时我不懂,活到百岁是何等漫长的事,只觉得妈妈的手掌温热,便一切都好。
及至上学,妈妈的愿望转为“读书成才”。她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洗衣、去菜园地摘菜、为我们准备早饭,然后站在门口目送我走向村口的小学。小时候的冬天雪下得大,村小离家不远还可以提个碳火炉去学校。妈妈担心我个小山路滑把火炉弄翻,总帮我把火炉送到平坦的公路上再回家。她常说:“你要用心读书,考个好学校。要对得起你哥对你的付出”。那时的我也感受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更感受到妈妈对我深切的期望。还深深记得1992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去闵山中小参加六一儿童节活动,来不及吃早餐就跟着同学们出发了,妈妈去门口商店买了一袋饼干,一路追到大龙山腰上塞到我书包里。这是到现在为止,我吃过味道最好的饼干和一生的念想。妈妈平时舍不得花钱,钱要省下来花在家里的大事情上。
后来我上了高中,离家寄宿,妈妈的愿望变成“吃饱穿暖”。每次回家,都要给我准备一罐家里腌的咸菜,几双新绣的鞋垫。再后来,我去合肥上大学,妈妈的愿望变成了“好好念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青春期的我,每次回家听妈妈念叨一次愿望,努力的方向和目标就更坚定和清晰一点。每次开学时妈妈都把攒下来的鸡蛋煮成茶叶蛋,让我带在路上吃,带到学校和同学们分享。到现在我学着妈妈只放盐和茶叶的方法煮茶叶蛋,经常煮给我的孩子们吃。
2005年,我大学毕业工作地在宿松,妈妈的愿望简化为“常回家看看”。电话里,她总说:“家里都好,你不用挂念。工作上事要紧,把工作一定要做好”。可每次我回去,她都要提前两天就开始准备我们爱吃的菜,蒸高粑、过年的时候切芝麻糖、印状元粑……临走时,把后备箱塞满。她站在公路边那片竹林旁送我,身影一年比一年佝偻。我坐在离去的车上回头望,她的身影渐渐变小、模糊,消失在山路拐弯的尽头。
今年,我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看她。她的愿望竟已变成了“死后告知”。这愿望太过直白,直白得让我心慌。我忽然意识到,妈妈已经八十三岁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忌讳谈论死亡,反而像是在安排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她如今走路很慢,要拄着拐杖或者扶着墙壁,却还亲自下厨,做我们最爱吃的老家炒腊肉。她站得不是很稳,但靠在灶台边撑勺的动作却还利索。我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忙碌的背影,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为我们做饭,只是那时她的背影挺拔如松,现在却佝偻如弓。
午饭后,我和妈妈一起玩自拍。我想留下每一次相见的时光,其实我心里也有些悲观,总担心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我邀请她跟我一起住些日子,带她去医院体检,她却一个劲的摇头说不,担心菜园里的菜要浇水、鸡也要喂……她总有各种放不下,不愿意离开老家。我拿出她爱吃的威化饼干,把黄桃切成薄片,妈妈很开心的尝着。小女儿凑过去学着用岳西方言问:“外婆,好吃啵?”妈妈听了3遍才听清楚,然后连连点头笑着说:“好吃好吃。”坐下来的时候,妈妈还是喜欢讲过去的故事,我女儿听她讲故事,妈妈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彩,就像从前看我时一样。这几年,妈妈的身体并不好。我却不知该如何守护她,能做到的很有限。她的生命如同风中的残烛,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光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因为工作需要,很快就返岗了。妈妈很舍不得,希望我们能多住些日子。白发在夏日阳光中像一团柔软的云。我忽然发现,她变得那么小,说的故事也很小。临行前,她对我大女儿说:“可可,好好念书,考个好高中,以后考个好大学。”然后又转向我:“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呀?”
车子驶出村口,老家的房子和妈妈身影很快消失在转弯处。我忽然明白,妈妈的愿望从来都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像一条无形的线,始终系在我的身上,无论我走多远。
如今这条线快要断了,而我却抓不住它的两端。
妈妈的愿望,从盼我长命百岁,到要我告知坟前,原来不过是一段从生到死的距离。妈妈的愿望就像一束光,光影中写尽了希望、美好、成长……而今我自己也在努力成为一束光和追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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