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窗见月明
伍梦卿
窗棂轻启时,有木樨花的香气漫进来。
三十载春秋在体制的瓷器上细细描金。我用工笔画般的严谨勾勒每道工序,却在社交的釉彩上始终不得章法。候鸟永远学不会玻璃幕墙的折射规则,于是甘愿做雁阵中那道沉默的气流——表彰会的镁光灯下,我的掌声总比旁人更早三拍,更响七分,好让领奖者看不见我指纹里未干的墨渍。
退休初期的日子像架突然停摆的秋千。那双在教学系统里游刃有余的双手,此刻成了寻找锚点的孤舟。直到某个黄昏,听见老座钟的齿轮在寂静中发出琴弦般的嗡鸣,才惊觉这空旷恰是命运预先的留白。
命运的伏笔总在拐角处闪着微光。与婚介所王大姐的相遇,像一串悬铃木的果实不经意落入衣襟。当我在离婚登记处见证过太多叹息后,民政厅退休副厅长的橄榄枝恰如及时雨——婚姻调解室那方褪了漆的木桌,成了我新的战场。三载春秋,一百余对怨偶在这里将破碎的誓言重新穿线,我渐渐读懂:原来那些歇斯底里的争吵里,都藏着未说出口的“请别走”。
推开调解室的蓝漆铁门,世界忽然变成万花筒。茶摊老板娘教我识得明前龙井的蜷曲,流浪画家在广场砖缝里临摹众生相,就连菜场讨价还价的声浪都裹着热腾腾的生命力。忽然想起儿时养过的画眉,当它终于冲破竹笼那日,我方惊觉所谓自由,原是被禁锢时永远想象不到的形态。
在调解记录本上运笔如飞时,恍然触到七年前批改作文的红钢笔。当老谢递来的通讯员聘书惊喜地出现在眼前时,我旋开尘封的墨水瓶,让思绪重新纷飞,从此我的文章喷薄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捧回奖状那夜,颁奖词里那句“用皱纹编织诗行”让满室月光都泛起涟漪。原来被体制湮没的笔锋,终会在某个黎明化作草叶上的露水折光。
如今的日程表比在职时更斑斓:门球场上的白球划出银色弧线,兜球入网时的脆响堪比玉磬,游泳池里劈波斩浪,掼蛋桌上的战术迂回如同在宣纸上运笔,看似闲庭信步,实有万千丘壑在胸。某日对镜时忽见鬓角霜色,却讶异眼角笑纹比七年前更生动。
那些在调解室重燃的爱火,在征文里复苏的笔墨,在球场上腾跃的身影,都在重塑着银杏叶般舒展的生命维度。门球颁奖礼上,当我作为季军和队友们一起领奖时,台下此起彼伏的闪光灯,竟比当年坐在阴影里鼓掌时想象的镁光灯更温暖。
老座钟的齿轮又开始转动,这次唱的不再是循规蹈矩的滴答声。推开人生后半场的雕花木窗,月光正把白发染成银河——原来命运关门的轰响,不过是请柬落地的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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