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瓜棚里的夏天
■ 姜锁平
在人生的长河里,往事多如沉沙,被时间悄悄淘走。唯有少年时那个瓜棚里的夏天,像一粒被井水浸过的黑籽,埋在心壤深处,一遇到暑气便偷偷发芽,年年返青。
那年午后,太阳像一块烧红的铁,悬在村后土路上,尘土滚烫。那时十一二岁的我们,赤着脚踩得沙粒噼啪作响。花猫那件洗得发黄的汗衫被汗水贴在背上,像一张揉皱的糖纸;同伴周剥皮手里的半截竹竿,在空中来回乱划,仿佛要把暑气劈开。我们的目的地,是村里老汪那两块躲在玉米地后面的西瓜田。
老汪其实不老,四十出头,只是头顶早谢,像一块被岁月啃噬过的荒地,于是,村里人都习惯称呼他为老汪。老汪种瓜的手艺却是全村第一,瓜秧一落地,就像被他粗糙的掌纹施了咒,藤蔓疯长,墨绿的叶子遮天蔽日。从秧苗刚冒尖开始,我们就“惦记”了老汪这片瓜田。花猫第一个发话:“等西瓜成熟了,咱们弄一个,一人一半。”他舔舔嘴唇,像在回味去年偷摘的酸杏。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口甜,足以让三个小脑袋挤在一起,密谋整个夏天。
记得那天,我们猫着腰钻进玉米地,玉米叶子边缘的锯齿割得手臂生疼。透过缝隙能看见老汪的守瓜棚——几根竹竿搭起的三角瓜棚,上面盖着发黄的油毡。瓜棚里传出鼾声,像一台漏风的老旧风箱。我们屏住呼吸,花猫打头,周剥皮殿后,我负责抱瓜。当指间触到冰凉瓜皮的瞬间,让我打了个哆嗦,像摸到了一条潜伏的蛇。瓜蒂“咔嚓”一声断开,我们撒腿就跑,心跳像被晒裂的豆荚,噼啪炸开。
不敢回家,怕被父母知道,我们躲在村后的一个小树林里。找来的半块砖头砸下去,西瓜裂成三瓣,白瓤上挂着几粒淡粉色的西瓜籽,像没长开的乳牙。生瓜的涩味在嘴里炸开,我们却嚼得津津有味,连靠近瓜皮的部分都啃得发白。花猫抹抹嘴:“明天得挑个熟的。”
第二天中午,我们刚探出玉米地的叶子,老汪就站在瓜棚门口招手。阳光在他头顶打着旋,像一面小小的镜子。那一刻,我的腿软得像煮熟了的面条。花猫的脸唰地白了,周剥皮的竹竿啪地掉在地上。我们弱弱地挪到老汪跟前,影子被太阳钉在沙土里,浓缩成三个愧疚的墨点。
老汪却笑了。他弯腰从瓜棚里抱出一个滚圆的西瓜,刀背轻轻一磕,“嚓”——红瓤裂开,汁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的小圆。“昨天那个瓜没熟吧?”他递给我们三把铝勺,“今天这个甜。”勺子挖下去的瞬间,我心里“咯噔”一声。花猫吃得满脸通红,周剥皮的鼻尖沾着黑籽,我挖下一勺,含在舌尖,像含住整个夏天的秘密。那一勺红瓤,像把整个瓜棚里的夏天,舀进了我们怦怦直跳的胸口。
第三天,我们再出现时,老汪的眉头挑得老高。当听到“我们是来看瓜的”,他笑得眼角的皱纹像田垄一样排开。那天下午,我们学着老汪的样子,把耳朵贴在西瓜上用手轻轻地拍着听——“咚咚”是生,“噗噗”是熟。花猫拔草拔得最卖力,周剥皮用竹竿挥赶走啄瓜的鸟,我蹲在田埂上,把滚落的西瓜一个个抱回垄间。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根新生的瓜藤,悄悄缠上了老汪的瓜地里。
那年整个暑假,午后的瓜棚俨然成了我们的据点。老汪回家午睡时,窝棚里会留下半个切好的西瓜,用粗布湿毛巾盖着。我们不再偷瓜,却吃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心。有时老汪提前回来,看见我们蹲在田埂上啃生玉米,就会笑着摇头:“小崽子,瓜比玉米甜。”开学前一天,我们帮他站完最后一班岗,傍晚,老汪用木板车推来三个箩筐拉藤瓜,挨家挨户送到我们家门口。我母亲疑惑地拉着老汪的手,非要塞给老汪两个腌咸鸭蛋,他摆摆手:“孩子们帮我守了两个月瓜,应该我谢他们。”
如今,我们三个“皮猴”已年届花甲,而老汪和他的瓜田也早已成了记忆。可每到夏天,我还是会常常想起那个被砖头砸开的生瓜,也想起老汪递来的铝勺,想起我们三个把草叶别在耳后、装模作样充当“瓜田卫士”的午后时光。
原来,真正的甜不在西瓜里,而在老汪的皱纹里;原来,最长的藤蔓不是瓜藤,而是从他掌心伸出的那份信任。那年夏天,瓜棚替我们保存了一整个童年的体温;而老汪,替我们保存了一整个世界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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