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

我知道了

2025年0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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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版:副刊
2025年09月27日

【短篇小说】

老枫树下(下)

◆夏幼华

(续接上期)

车子笔直停在了县城卖衣服的步行街旁,桂芳挽着母亲的胳膊,眼睛往街两边扫,“妈,咱去前面那家店看看,给您买身新衣裳。过八十大寿,得穿件鲜亮点的。”

母亲一听,脚底下就像生了根,不肯往前挪了。“不去不去,瞎花钱!我的衣裳穿到我走都穿不完。”她皱着眉,手直摆,“你们挣钱不容易,石头缝里掏钱,孩子还小,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一辈子节俭惯了,觉得儿女的钱花在她这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婆子身上是糟蹋。尤其是我,她的“老娘儿”,她总觉我是靠卖苦力赚钱,更舍不得花我的。

桂芳不依,手上用了点劲,半搀半拉地带着母亲往前走。

我和桂芳虽然是干粗活,专门在县城承包贴地面砖、墙砖,桂芳打下手,我负责贴。用大嫂的话讲,我们一年的收入起码能抵老大五个。给母亲花点小钱,我心里舒坦。

桂芳直接拿起一件枣红色、镶咖啡色缎边的褂子,把母亲推进了试衣间。她小声跟我说:“妈就是舍不得,你瞧她刚才的眼神,是喜欢的。”我点点头,心里有点发酸。母亲为我们操心了一辈子,喜欢一件衣服却还要犹豫半天。我平时只关注自己如何赚钱,还是陪伴母亲太少,甚至心里相互都有陌生感。

步行街上不知哪个店铺里在用大音箱放歌:“千年等一回……”音乐的节奏感很强,女歌手唱的声音直颤,很好听。我笑着对桂芳说:“你也是我千年等来的”。桂芳抿嘴一笑,比平时更可爱。

手机响了,我掏出来接时铃声正好断了,紧接着手机又在手上响起,两个都是老大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放回裤兜里,没接。

试衣间的帘子掀开,母亲穿着那件新上衣走了出来,两只手不自在地扯着衣角,脸上有点臊红,眼神躲闪着不看我们,却又忍不住偷偷往墙上的镜子里瞟。

我看呆了。枣红色衬得母亲常年劳作、有些暗沉的脸色都亮堂了起来,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桂芳当机立断:“就这件了!老板,再配条宽松点的黑裤子,料子要软和的。”我喜欢桂芳这种果断!能让母亲穿上心爱的衣服,比收工时数票子都踏实。

老板麻利地算账:“上衣一百八,裤子一百二,一共三百。给二百九十九吧,奶奶九九长寿,图个吉利。”

母亲一听这数,倒抽一口凉气,立刻就要去解扣子:“哎哟喂!这么贵!金子做的哟?不要了不要了…”

我赶紧拉住她的手,桂芳已经利索地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红票子塞给老板:“有你这吉利话就行了,一块钱不用找。穿着走,妈,旧衣服我给您拿着。”

“这…这…”母亲看着钱付出去了,心疼得直咂嘴,“我一年都吃不完300块钱的米。”她站在那里,看看我,又看看桂芳,叹了口气:“太费钱了…”

但她的手,终究是没再坚持去解那盘扣。她就那么穿着崭新的枣红上衣、黑裤子,站在店堂中间,手脚虽还有些不自在,可腰杆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桂芳把母亲那件旧衬衫仔细叠好,装进袋子里,笑着挽起母亲的胳膊:“走吧,妈,穿新衣服逛公园去!让县里的人看看,咱老太太多精神!”

母亲被桂芳拉着往外走,迈过门槛时,她又偷偷低头瞄了一眼身上的新衣服,伸出手指极快极轻地拂过光滑的缎面,那个细微的动作里,藏满了她嘴上不肯承认的欢喜。

桂芳冲我得意地眨眨眼,我捏了捏她的手,心里满是感激。这身衣服,买的岂止是体面,是把母亲埋藏了一辈子的、对生活那点小小的念想和爱美之心,给勾了出来。

在公园里稍一逛就到十一点多了,我们带母亲到街边一个小饭店准备吃午饭,母亲一听服务员的报价直惊得直嚷嚷:“一碗肉丝面要二十块?家里能煮一锅!回家吃回家吃。”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在旁边捂着嘴偷笑。

母亲转身就朝门外走,这时,手机又响了。又是老大打来的:“老四,刚才怎么不接电话?你大嫂让中午都到我家吃饭,建军和德生他们马上也到。妈是不是你接去了?”我迟疑着看了看桂芳,说:“妈跟我在一起,我们……马上就回。”

我带母亲绕到我们订的楼盘外望了一下,楼房还没封顶,对面就是县政府。母亲笑着说:“好地方,花了不少钱吧?”

“妈,以后您来县里,就有地方住了,我们会在新家一直给您留个房间……”桂芳说。母亲忽然抹起眼泪:“我老儿子有出息了……桂芳,你和老四的孝心妈都知道。你们上次吵架我都听说了,我把你大哥大嫂找到我屋里谈了一晚,我批评了老大,他也承认虚花钱没意思。你大嫂心是好的,还一直说老四能吃苦,特成器。”

“你老大和大嫂后来又分别专门到我屋里坐了几回,陪我拉家常,回忆兄弟姊妹小时候的一些事。你们都是我的孝顺儿哦。”我拍了拍母亲的手,什么都没说。其实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我觉得我和桂芳也有点得理不饶人的味道,也应该主动和老大、大嫂多交流。”桂芳迟疑了一下,轻声说,“妈,走,我们一起去老大家吃午饭。”

回村的路上,母亲靠在座椅上睡着了。桂芳小声说:“其实,大嫂对上次的事应该也很后悔。她上个星期还打微信电话问我要拿点山芋回家煮粥不,说她家地窖里还有山芋。我说不要,她说你是顺着我家老四,老四从小就吃腻了山芋。”

我点了点头,大嫂能这么做已经很不容易的了,难得的放下了架子,她应该也是感觉到上次吵架的责任在他们那边。我们年纪小些,应该要主动递个梯子让他们下得了台。

车刚到村口,就看见老大站在路边,一脸焦急。见我们过来,他赶忙挥手拦下。“老四你们去哪了?妈呢?”他探头看见后座睡着的母亲,明显松了口气,笑道:“你开始不会是故意不接我电话吧?”我也笑道:“哪能?没听到。”

母亲醒了,老大也坐上车:“妈,腊娇昨晚就开始准备菜,请您去过生日呢。腊娇一大早就催我联系老四他们三家,被我耽误了,差一点您和老四还在县城吃了。”

车子开到老大家门口停下,姐姐和姐夫他们迎了出来。大嫂系着围腰最后出来,笑着瞪了我一眼:“老四你捉陀(设圈套),接老奶奶出去也不知会一声!等会要罚酒。”我笑了笑没回答,心里还是挺佩服大嫂能提得起放得下。

母亲扯扯新衣,接着大嫂的话音说:“我八十了,啥好吃的没吃过?啥好穿的没见过?今天这身衣服,桂芳买给我的,我欢喜得很。我更欢喜的,是看到你们几个坐在一起,好好吃完这顿饭。”

大嫂一手牵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摸了摸母亲的新褂子,笑道:“妈,新衣服穿的长命百岁!我和文革商量了几次,老四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对您的尊重只要发自内心就行,不一定非要做给别人看。我只是个性强点,又不孬。是孬子文革也不要我。今天我作主的,不请其他人,也不搞其他节目,就我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团团圆圆为老奶奶庆哈生。”

老大特意拿出两瓶好酒,而且亲自动手给我们四郎舅和大嫂各倒了一壶酒,倒酒的事之前铁定都是由我承包。建军一直把跟前的筷子拿在手上盯着看,好像要研究透这两根筷子到底有哪些细微的区别。三姐夫两手捧着酒瓶,拉得远远的在反复看瓶身上的介绍。桂芳笑道:“三姐夫,在研究饮用方法呀?”全桌都被逗笑了。

老大咳了一声,起身举杯道:“今天过节,又逢老妈八十大寿,在这双喜的日子里,我们同祝老娘健康长寿!也希望我们兄弟姊妹团结一心,相互包容,共同发展!”

我笑着说:“老大,刚才一席话,比以前你给我们上课讲的都好!真的要这样。”桂芳贴着我的耳朵悄悄说:“莫愣,要大度点。”说完还重重的盯了我一眼。我心里暗笑,这正是我想给你打招呼的,正好省了我费心。

桌上静了片刻,大家都闷着吃,一只黑狗在桌子下转来绕去。大嫂先开口:“其实我们兄弟姊妹说归说,闹归闹,骨头断了还有筋牵着呐。”二姐梅枝接着说:“兄弟姊妹应该是,打不湿,挒不干。”

大嫂把木耳烧鸡移到我面前,又夹了个鱼头放到桂芳碗里,说:“桂芳的头脑活,是常吃得鱼头好,老四能发展今天,你是功臣!我们两妯娌碰一个。”

桂芳连忙说:“长哥当父,长嫂当母,我们年纪轻,说话常没分寸,是大嫂不和我们一样。我这杯水敬大嫂。”

母亲笑眯眯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看得出,母亲的眼角有点潮乎乎的。

二姐夫见二姐一直看着他,用手抹了一下脸,发现没沾东西,就不好意思笑笑:“要我说,我们其实都是大大的良民。老大也只是喜欢摆滴领导的架子,老四闷头不服输,我呢,零碎话多了点!老三只孬喝点酒,世事不问。”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大家也跟着笑。三姐夫眯着眼接话:“要我说,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妈高兴,我们就高兴。”

一餐午饭,吃到快夕阳西下时才散。我平时很少喝酒,今天头喝的都有点晕,连大嫂一起,我们五个人干了两瓶。临散场时,建军打着饱嗝笑着对腊娇说:“大嫂,今天的伙食费怎么摊呀?”大嫂装作要打建军的样子:“要摊是吧?把你的唢呐扣下来抵”。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们一起把母亲送回老屋,母亲站在老枫树下,再看着我们一个个离去,脸上一直挂着笑,树叶缝隙的余光金灿灿的,在她脸上闪闪发亮。

上了车,桂芳说:“大嫂人也不坏,就是好面子。”我点点头:“大哥也是,领导当惯了,放不下架子。”“其实他们对一家人也是真心的好。”是啊,是真心好。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大哥虽然总训我,但有一次我在池塘戏水,突然被箱涵的旋涡吸住了脚,老大正好在岸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把我扯了上来,稍有不慎,弄不好兄弟两个就一起没了。

回城是桂芳开车,车开远了,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屋和那巨大的老枫树融在月光里,安静的立在那,仿佛白天的喧嚣从未发生过。桂芳轻声说:“回吧?”我点点头,车子缓缓前行。月光下的老枫树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在我心里却越来越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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