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童“兵梢案”
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的一天,山阴道上,柳暗花明,云兴霞蔚。
童清没有闲情逸致欣赏沿途的明山秀水,前童到南京往返二千余里的徒步跋涉已使他疲惫不堪。他举轻若重地掖了掖肩上的包袱,包袱里藏着一张南京兵部职方司的批照,一纸牵系着童氏家族命运的薄薄公文。
这张批照与明初的方国珍“兵梢案”有关。洪武四年(1371),朱元璋下令靖海侯吴祯,收编浙东庆(宁波)、台、温三郡方国珍旧部,一律充往各卫所(军营)做苦役种田,这就是《明史》所称的“方氏兵梢案”。
何为“兵梢案”?笔者认为,“梢”同“艄”,兵梢即驾船或管船的士兵;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方国珍以“部卒9200人、水军14300人”(白寿彝《中国通史》)乞降朱元璋,可见方国珍兵力以水军为主,故称“兵梢案”。
当时前童村西北有后方村,住着方姓人家,与方国珍同宗。后方村方易林等六人,以及前童村童性等九人被收编充军。童氏族人远的被充到甘肃天水,近的被充到绍兴,屯种军田,以服劳役。充军者(称为“正军”)非但本人终生服役,其老疾或逃亡后,还勾取其家属甚至族人(称为“军余”)顶充,世代服役无力挣脱(王毓铨《明代的军屯》),故“兵梢案”又称“勾军案”。
洪武七年(1374),勾军惨案愈演愈烈,引起百姓极大恐慌。于是,后方方氏逃亡一空,成为空村。彼时,童氏自南宋绍定六年(1233)始迁以降,已繁衍八世,有子孙近百人,为逃避充军之祸,亦逃亡殆尽,仅剩下童伯礼一家四兄弟。
是年,宁海知县王士宏上书:“诬良民为兵不可,吾宁获死罪,当为民请命。”朝廷下诏罢之,百姓才得安宁。
童伯礼是童氏第七代世祖,质性敦厚,温润儒雅,是个美男子。他立志让童氏子弟耕读传家,置六经群书数千卷,在白溪之畔创办石镜精舍,两次邀请比自己年少21岁的方孝孺先生设帐授徒,并成为忘年知己。方孝孺对童伯礼有着极高的评价:“孰知枳棘间,尚有鸾凤鸣。”
洪武二十一年(1388),明政府进一步扩大全国屯田规模,为了使卫所军有稳定的数量,开始编造军籍黄册。这一政策终于给童伯礼家族带来了劫难。
据前童族谱载,方国珍起兵海上,罗致天下英杰名贤,如宁海名士詹鼎等,詹鼎曾写信给童伯礼,希望他一起入幕辅佐方国珍,童伯礼却以母老为辞,这封书信后来被发现了,童伯礼终不能免祸。洪武二十五年(1392),童伯礼充南京高邮卫服役,时年56岁。
在古代交通信息条件下,充军远方意味着不是生离就是死别,童伯礼随身只带了一抔塔山脚下的泥土。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苦难从此开始了。在高邮卫所,童伯礼须“种田50亩”(《大明会典》),再配耕牛一头;“还被迫承担征操守备、修渠筑堤、转输运粮等其他额
外差役”(王毓铨《明代的军屯》)。
繁重的劳役摧残着童伯礼早已知天命的身体,充军的冤屈和思乡的愁苦更是侵蚀着他的心灵。童伯礼只能聊以一抔家乡的泥土自慰,那是一抔被族人耕作时的弧形犁尖摩挲过的泥土,那是母亲在莺飞草长时带着孩子们放飞纸鸢踩过的泥土,那是确保童氏子弟衣食无虞后细雨闲窗开卷读书的泥土。如今子弟们还在石镜精舍里挑灯夜读吗?
千里征夫竟不归,老来南望泪频挥。
洪武二十八年(1395),童伯礼客殁高邮卫所。呜呼!生也无辜,死之何咎?三年后,方孝孺作《祭童伯礼》文:“……谓将与子,黄发燕喜(到老一起生活)。宦学于秦,不见七年。每以书来,慰我忧悁。云胡不留,永恨九泉……”
但童氏族人的“兵梢案”并没有随童伯礼的去世而终止,勾军制度就像沉重的枷锁,束缚在世世代代的族人身上。每每差役一至,则凌逼难堪,前童井闾阡陌间,一次次上演了暮婚晨别、离母别子的悲惨情景。万历年间,童伯礼第六代孙童庞也殁于高邮卫所。
这是一个民若草芥的年代,却也是一个弱者相残的年代。万历三十八年(1610),一个名叫林贵的军余(充军者家属)拿着假冒的印信文书,前来前童向童伯礼后裔敲诈勒索。在此之前,童伯礼后裔已依例回乡顶种屯田,承当军役。此次诈骗,引起童伯礼后裔童清愤慨,童清身背干粮,步行千里,告到南京兵部,领得批文到南京高邮卫所,明令禁革,又带回一纸批照,以绝童氏勾军之后患。
一部两千年封建史,更迭的只是皇权的主人姓氏,不变的是对百姓的盘剥压榨。明清鼎革后,勾军之弊尚未尽除。顺治十四年(1657),清政府又派人来前童勾军,童伯礼后裔不得不卖田筹资作为军役折银,卖田契书写道:“……先年告批管田顶军,突今钩取军丁,一时无措,愿将上畈军田出卖三房”(《塔山童氏宗谱》)。
军田是一种国有土地,明中后期,“卫所制度开始出现屯田民田化、军余平民化的倾向”(赵艳霞《明代军屯及其私有化》)。彼时,童伯礼后裔顶种之田应该已成为民田了。今前童古镇旅游服务中心附近尚有“官田”之地名,就是“管田顶军”之田。
乾隆四年(1739),大学者齐周华为《塔山童氏宗谱》作《钩军记》时称:“兵稍一案,钩取军丁,陋习相沿,革除者方四、五十年耳。”以是年溯推45年,当在康熙三十三年(1694)前后。
前童童氏罹方国珍兵梢案从1371年算起,至1694年已有323年左右了。一场延续了323年的劫难,何其凄惨也!
孔子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就在童氏族人解脱勾军惨祸32年前的康熙元年(1662),吴三桂不顾南明永历帝朱由榔秋虫鸣泣般地哀愁乞生,将其父子用弓弦勒死。可又有谁知道多少人因为勾军惨案而成为客死异乡的冤魂呢?
所幸,童氏族人在逆境中忍辱负重,幽而发愤,直至于人丁昌炽,人文鼎盛,成为浙东诗礼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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