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痛

□ 子默

人的一生，就像蒲公英，虽然身不由己，但也从未放弃对自由的追求。我的妈妈出身在20世纪艰苦的年代，兄弟姐妹9个，同父同母的有6个，在这6个当中，妈妈是老大。

妈妈从小懂事。为了家人的生计，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常常扛着从自家竹园里砍下的一大捆竹子，足足有几十斤重，步行到王立桥江边乘船过江，上岸后再扛起竹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姚桥集市上卖，一站就是大半天。有时，直到集市散了，竹子也卖不出去，几十斤重的竹子还得再扛回来，来回十几里泥土小路，小小的身躯被一大捆竹子挤偏着头，压弯了腰。回到家，还有忙不完的农活，一样接着一样，一大帮弟弟妹妹们跟着她，屁颠屁颠的，看护好他们也是她的天职。

妈妈二十岁那年，经媒人介绍，嫁给了大他8岁的我爸，没有一丁点嫁妆。爸爸命更苦，是个遗腹子，出生时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家徒四壁，连一张吃饭的桌子都没有。

爸爸和妈妈就这样白手起家，从一双筷子，一个碗置办家用。后来有了姐姐，又有了哥哥，日子更清苦。妈妈的人缘很好，左邻右舍相处和睦，相互接济，虽然生活艰难，心里却有亮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妈妈生我那天，天公下起瓢泼大雨，她腹痛难忍，被抬送到公社医院，医生诊断为难产。真是老天捉弄人，我有姐姐，有哥哥，第三个出生的我，妈妈怎么还难产了呢？她肚子痛得浑身出汗，面如死色，医生采取了剖腹产，勉强把我抱出来。她因出血太多，已奄奄一息，家里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五月的夜晚，天气闷热，蚊虫飞舞，妈妈性命堪忧，外婆泪如雨下，她轻轻地对妈妈说，把刚出生的我送去别人家养吧，自身难保的妈妈微弱地摇摇头，眼里闪出坚定的光。在那个狂风骤雨的夜晚，妈妈经历了生死，我差一点经历离别。

妈妈出院后，躺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能起床，我也像个羊羔偎依在她的身旁，一天一天长大。妈妈从此大难后落下了类风湿关节炎的病根。

家里的日子就这么紧巴巴地过着，有时揭不开锅，有时交不起子女的学费……怎么办？活人总不能被尿逼死，爸爸妈妈咬紧牙关，起早贪黑，忙忙碌碌，从不乱花一分钱，省吃俭用，坚持供我们姊妹仨上学，不让我们做睁眼瞎子。

生活的苦比起疾病的痛，后者更让人扎心。妈妈患病后，类风湿关节疼痛一直折腾着她，吃药打针，效果也不明显。她咬牙坚持着，像电影里的钢铁战士，依然里里外外忙忙碌碌。听好心的邻居说镇江有一位老中医治疗关节炎特别灵。妈妈求医心切，独自去了镇江，配回来很多“黑药丸”，从此，她离不开这些药物了。后来，得知这个三无产品里掺杂了激素。长期服用激素的副作用太可怕了，妈妈的股骨头逐渐坏死，疼痛越发加剧了，体型也开始变形，不能站立行走了，她愈发憔悴、苍老。

病急乱投医，市场上出现了一款保健品，传说治疗股骨头坏死效果不错，我们姊妹仨就轮流买给她服用。像是得了神通，妈妈服了两年后，居然能奇迹般地站立起来，拄着拐杖走路了，再后来服用就不见效果了。妈妈的腿疾仍旧不好，越发加重。我们带着她去南京，到上海，四处求医问药。专家建议置换股骨头是最佳方案。看着她的痛苦一天天加剧，我们仨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她接受置换股骨头的治疗。她执意不肯，舍不得花昂贵的手术费，对置换股骨头的效果心有余悸。我们说多了，她听多了，也有搏一搏的念想，最终她又作罢。

2015年春，经过再三劝说，妈妈终于答应接受股骨头置换手术。术前检查却意外发现左乳房结节，经医生诊断为乳腺癌。从轻重缓急考量，置换股骨头手术就暂缓施行了。

我们一家人再三商量，悉心准备，妈妈的乳腺癌手术在计划中进行。手术当晚，妈妈突感心前区不适，心电监护显示心率在130—150区间，血压也居高不下，呼吸急促，烦躁不安，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紧紧盯着心电监护。我是护士，有太多的职业敏感，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我恐惧得颤抖，我怕我想到的最坏结果会发生……谢天谢地，终于，在医生护士的积极应对下，妈妈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精心治疗十几天后顺利出院。

日子如流水，妈妈像爬坡过坎，经历太多的疼痛。儿女们的敬孝爱意包裹着她，给她以温暖。我们仨也习以为常接受了她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的现实。置换股骨头的事情就再也没提了。

我爸大半辈子只知道在外忙忙碌碌，从不会料理家务。妈妈坐在轮椅上的生活，给爸爸带来了太多的困难。儿女们都要上班，不能天天侍奉左右，长久的陪伴就需要他们相互照应。父亲先后也因为心肌梗塞和食管癌住院治疗，身体也是病秧子。他们没有搀扶的力量，我们必须扛起更多的责任。

2024年5月的一天，妈妈躺在床上腹痛难忍，有几天不排大便了。接到哥哥的电话，我心急如焚，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过去。我从事护士工作几十年，心里有太多的推测，太多的担心。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戴上手套，先用开塞露，帮她疏通大便，折腾来折腾去，什么手法都用上了，也无济于事。我们急送她去医院看急诊，医生综合检查后确诊为肠梗阻，急需手术。术中发现是肠道肿瘤导致了肠梗阻。手术持续了4个多小时终于结束，我们的心有了一丝丝平静。半夜，剧烈的麻醉后反应又让妈妈经历了一次与死神的搏斗，她梦中胡言乱语，手舞足蹈，不停地说着翻滚着，医生护士采取了积极的应对措施，才渐渐安稳。她长期卧床导致了心肺功能极差，连床上翻身也很困难，不能早期下床活动，她只能躺在病床上慢慢地调养，比一般病人多住院了十几天才出了院。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今年春节前，妈妈自己无意中在胸前摸到一个结节，我们得知后，立马送她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经相关专家会诊，确诊为肿瘤胸壁转移，已是晚期，依据妈妈特殊的身体状况，思考再三，已无良策，我们姊妹仨欲哭无泪。我的妈妈经历了太多，太多，她从我们的眼神中仿佛明白了一切，说什么再也不肯去医院接受检查治疗了。

心有阳光，路有远方，妈妈是一个对生活执着的人。生命里的痛却一直伴随着她，生活的磨难，疾病的折磨，像一座座大山压迫着她矮矮的身子，她用全力抗争。无论是股骨头坏死引起的疼痛，还是坐在轮椅上孤独的痛，又或是肿瘤转移折磨着她的痛，还有她内心隐忍着的痛，我们的心里更是难以言状的痛。

每当亲戚邻居和哥哥姐姐问起懂医的我，妈妈的痛还有没有办法？我的心被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