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桥
□ 陆虹任
扬中这地方,四面环江,是个江中沙岛。江水日夜奔流,把扬中人困在中间,好像老天爷故意设下的牢笼。每逢大雾锁江,或是风急浪高,渡船便停了,岛上的人只得望江兴叹。这时候的扬中,真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
我少时最怕过江。每逢要去江北外婆家,必要赶早。父亲总会看着傍晚的天色,断言明天是个晴天,五点钟就要出门,赶第一班轮渡。若是迟了,码头上排队的汽车能一直延伸到外面的行车路上,像条缓慢挪动的巨大毛毛虫。我那时不明白,父亲为何总要这样着急。后来才知道,赶早的人,都是吃过苦头的。
轮渡上的记忆总是晕眩的。江水浑浊,船身摇晃,我常趴在船舷边,看着江水在船身两侧翻涌,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父亲说扬中是块风水宝地,我却怎么也不信——哪有风水宝地连座去北方的桥都没有的?
排队等船时,大人们常聚在一起闲聊。只要有人说起造桥的事,立即就能引来一片附和。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码头上聊天的风向变了。有人感叹着:“要是能造座去北边的桥就好了!”忽而有人神采飞扬又神秘兮兮地说:“听说真要造桥了,去泰州的。”周围的人立即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将信将疑。那些平日里素不相识的人,此刻却像多年老友般热络。我想,若是此时有盘花生米,几瓶酒,他们怕是要当场结拜为兄弟。
听父亲说,扬中人自古就会看天色。尤其是没有桥之前,想要出扬中,第一桩要紧事便是学会辨别风向云色,否则连船都摇不出去。千百年来,岛上的人望着江水,做着同一个梦——造一座桥。这梦做得久了,便成了信仰。人们信这桥总有一天会有的,信这孤岛总有一天要通向外面的世界。
1990年,扬中县委县政府提出了造大桥的口号,得到了全县人民的一致拥护,“四千四万”精神打破了扬中这座岛城千年的孤独。通向南方的扬中一桥横跨江上,这是小岛自筹资金建成的,一直矗立在扬中一桥桥头的功德碑记录着很多为大桥建设做出突出贡献者的名字,历史永远不会忘记。
我大伯也捐了钱。路过一桥时,父亲总要顺手指着那块功德碑骄傲地对我说。石碑上的名字密密麻麻,在阳光下泛着光。那些名字的主人或许素不相识,却因为同一个信仰而永远连在了一起。父亲说,一千,一百,十块,一块,捐钱的人捐的其实都不是钱,而是一份心意,一份对桥的念想。
扬中人都这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卖鱼的阿婆把攒下的硬币倒在募捐箱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跑供销的小伙子捐出一个月的奖金,骄傲地拿着比百元大钞还亮眼的收据;连学生也会把买糖买零食的钱省下来,去换一个更香甜的期待。其实他们图的不是那声清脆的响,不是那张薄薄的收据,不是他人的夸赞,他们图的是一座桥,一座能让所有岛城人民和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不再受困的桥。
“桥终于建成了”,父亲回忆道,脸上满是温柔的神色。那日阳光极好,照得新桥闪闪发亮,像一条金龙横卧江上。万人空巷,都来看这桥。大伯去了,二伯去了,父亲去了,爷爷搀着奶奶也去了。父亲说,他那时还年轻,站在人群里有点矮小,也有可能是人们欢呼着蹦跳着把他给衬得矮小了。这些久远的事情,细节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有些人的眼里闪闪发亮,有些人的眼里雾气蒙蒙。
后来扬中又建了两座桥,一座比一座气派。通往北面的泰州大桥通车那天,码头上那些曾经的闲谈都成了真。费孝通的信被反复提起。这位老人多年前就盼着扬中成为连接苏南苏北的枢纽,如今终于如愿。当扬中人开车行驶在泰州大桥上时,想起当年集资建桥的岁月,会不会恍如隔世?
现在的小孩子出扬中岛城,再不用忍受轮渡的颠簸了。他们坐在车里,飞驰过江,甚至感觉不到桥的存在。只有经历过等待的人才知道,一座桥背后,能凝聚着多少期盼与信仰。
我常想,扬中人的信仰是什么?是桥,又不只是桥。他们信的是人定胜天,信的是众志成城。没有这种信仰,便没有那一座座飞跨长江的巨龙;没有这种信仰,扬中至今还是江中孤岛。
天堑变通途,从来不是易事。但只要有信仰在,再宽的江也能跨过去,再难的事也能办成。扬中的桥,便是明证。那些石碑上的名字,那些捐出的几块钱,那些在码头上期盼的眼神,那些不会消散在风中的话语,都在诉说着同一个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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