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寄白桦林

□卓娅

总有一片林涛在子夜，叩击我梦的窗棂，那些银白色的树干在暗夜里拔节生长，高耸的姿态刺破混沌的苍穹。我仿佛听见无数根须的低语，听见每片叶子的叹息。此时，北纬46度的月光正照进我的梦境。

选择到黑龙江插队，缘于年少时读的《林海雪原》，书中的英雄驰骋林海、叱咤雪原、战功卓绝，还有浪漫委婉的爱情故事，让一颗年轻的心跟着情节跳跃翻腾，跌宕起伏。向往在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绽放不一样的芳华。

“泰来”这个不起眼的地名，被老学究式的父亲喜欢，他戴着老花镜从厚厚的辞海里抬起头，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是个好地方！否极泰来！逆转，逆转啊！”于是我满怀憧憬，背起青春的行囊，来到黑龙江省泰来县吉家屯。

知青点坐落在村庄的最北面，屋前是一片小树林，树刚超过我们身高十来公分，细胳膊细腿的，白色的树皮，笔直的干，向上的枝，枝杈稀疏，刚冒出一些嫩芽，一副青涩的模样。这让我想起茅盾的《白杨礼赞》。这里没有我想象中神秘奇特的深山老林，更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有一眼能望穿的苍茫大地，直白得无滋无味。

当我知道这是白桦树，而非白杨树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树干又往上蹿了几公分，绿芽也渐渐长成了带锯齿的菱形叶子。阳光透过缝隙，在地上呈现出魔幻般的几何图形。风吹过，枝条摩挲，叶片起舞，夹杂着密密匝匝的絮语，传递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夜晚，寂静的月光在林间洒下一片银辉，树影斜躺在地上，有很多暗物质在林间流动，被每一棵树反复嚼咬。

白桦林原来是为村庄挡住强劲的北风和寒流，现在知青点又建在白桦林北边，筑墙围地，建猪圈，堆柴火。每天清晨，开门推窗第一眼就是白桦林。阳光先掠过白桦林，再照见我们，将我们青春的影子投射到荒凉的原野上，涂抹一层新鲜的色彩。白桦林见证了我们的成长，收藏了我们的欢笑和痛苦。

白桦林很有灵性。我们笑，林中就有笑的回声，一声接一声，越传越远，最后消失在旷野中。我们哭，林中就发出呜咽声，一声低于一声，慢慢沉入泥土里。我们大声喧哗，白桦林也叽叽喳喳地应和着我们。我们歌唱，白桦林发出高一阵低一阵的“沙——沙——沙——”声，为我们伴奏。每天傍晚，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从农田里回来，靠着白桦树歇一歇，精气神又渐渐回到了体内。谁想家了、苦闷了，便徜徉在白桦林中，它们会接纳我们所有的情绪，安抚我们。

在这枯寂又漫长的日子里，收到家信是我唯一的精神慰藉。看到爸爸工整的楷体字，妈妈龙飞凤舞的草体字，暖暖的关切和深深的思念之情，顿时涌满胸怀。抑制不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我揣着信跑进白桦林，那些原先还喧闹着、嘈杂着的树，瞬间就安静下来，唯恐惊扰我的心思。树叶把我的哭泣轻轻收拢，将我的忧伤隐入尘土。夕阳穿过林间，漏下的光斑，一如妈妈为我编织的毛衣上的经纬线。暮色慢慢将我裹住。半遮半掩的上弦月，被伸展的树梢挑起，清凉凉的月色探进林中。妈妈说过：“想家的时候，望望月亮。”我守望着月亮，白桦林守护着我，我的心渐渐融化于天地之间。

初到农村，少男少女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吃一锅饭，同进同出同一块天地干活，却深受“男女授受不亲”的影响，保持着矜持，保持着距离。谁的眼神越界，即刻遭到白眼的回敬。为了集体的事情，不得不进行磋商时，就由双方负责人出面，站在宿舍中间的厨房间讨论。他们故意提高声调，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两边门后就竖起数只耳朵，还夹着压低的嬉笑声。苦涩涩的日子，终究压抑不住蹦跳的青春。僵持了几个月，有人首先敲响女生宿舍的门，借着不容置疑的理由，打破了僵局。乏味忙碌的生活离梦想很远，离爱情很近。白桦林里有了相约的影子，呢喃的情话，还有失落的情歌。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有一双深情的眼睛跟随着我。有天早出工的时候，他磨磨蹭蹭拖在最后，悄悄递给我一包东西。打开层层包裹着的报纸，里面是我最喜欢的一本《简·爱》和一瓶奶油巧克力，还夹着一张字条：“今晚7点桦树林见。”我的心怦怦直跳。心不在焉地熬到夜色降临。满天星星缀在白桦树的枝头上，如萤火虫般一闪一闪，林子里的小虫窸窸窣窣地聒噪着，吞噬泥土中的潮气，林中流淌着柔柔的气息。他的眼睛被星光点亮，照进我的心里。他热情奔放的言语，敲打着我寂寞而迷惘的心。慌乱的风将有些话止于唇齿，掩于眼神。他掏出随身带的一把小刀，对我说：“身后这棵树是我们的见证，我俩各取姓名中一字刻在树上。”我拿起小刀在我的身高处刻了一个“王”字，他在“王”字上方刻了一个“国”字，从上往下念“国王”，从下往上念“王国”，两人会意地笑了。从此，在这个甜蜜的“王国”里有欢喜、有眼泪、有浪漫、有迷惑。白桦林成为我情感深处最温柔的角落。

白桦树经历了春夏的风吹日晒，噌噌地往上蹿，已经超过知青点的屋顶，越来越接近天空。一到秋季，树干越发青白挺拔，树叶呈现出琥珀色的黄，夕阳斜照，满树林金光灿灿，随风飘落时，如一只只金色神鸟，翩然起舞。秋天，有一种更神秘的气息在林中流动。我挨近树根旁的一棵小草，接住飘落的一片叶子，似乎已闻到了那股气息，已触摸到了草木最后的秋梦，那是生命链接大自然的脉络。秋天的大地，青青的苞米、红红的高粱、黄黄的谷子迎风高扬，我们尝到了收获劳动成果的喜悦。人生在跌跌撞撞中成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