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物笺记
柿说旧语
□王鸣江
在季节的深处,柿子的火光照耀旧时岁月,驱走秋冬的萧索与冷峻。
十月,霜降,点燃了柿火。桂花一香,柿子一红,江南的秋正式拉开序幕。
喜欢看柿子。经霜的柿子红彤彤的,可爱得像幅画。我渴望见到北方深秋山沟里的柿林。柿叶掉光了,柿子疏疏落落的,三五个聚在一枝,像一朵朵小火焰,格外晃眼。远望又是密密麻麻,如星星灯火,一派热闹的寂静。
江南也产柿子。但没有这样的景致。在农村里,一树柿红算不上什么胜景。柿子是山野的,也是乡村的。北方人家通常把柿树种在自家院子里。江南人则客客气气地把它请在门外,种在屋角,显出不即不离,亲疏有度的虚情假意。
我家楼前一棵柿树,近二十年前所植,树种不知何处得来。柿的品种是很多的。什么牛心柿、磨盘柿、火晶柿等等,不可尽数,大多以果形去命名。我们家乡出一种著名的方蒂柿,被范成大的《吴郡志》著录:“方蒂柿,出常熟。蒂方正,柿形亦方。色如鞓红,味极甘松,它红柿无能及者。近年城中园户亦接其种,然味不及常熟。”我家柿树所结之果,柿大如瓜,盈手一握。果形方正厚实,一如倒圆角的正方体;果蒂也是生得周正而近乎方形。说它是方蒂柿,堪堪不差,实在形象。可惜旧方志只有文字记载,无从对比鉴定一番。家有好柿,分享亲邻成了每年秋天最热闹的事,留下自己吃的倒不多。
柿树在三、四月间开柿花。花有四瓣如蒂萼,肉厚,淡黄色。花落坐果。五月时青果已如纽扣一般了。柿树结果量多,挂果期长,但极容易掉落。有一年九月间,一场台风来袭。枝头的柿子已经长到拳头大小,被大风吹落好多。跑出去拾回两大桶,大约八十多个,难免心痛。又不能吃,最后还是扔掉。看着掉落的青柿,想到了向井去来的落柿舍。那段时间正在读的是松尾芭蕉的《嵯峨日记》。去来是芭蕉的弟子,芭蕉曾三访落柿舍。
柿子熟透后易自落,掉在地上一包烂浆。奇怪,北方的柿子能经冬不落,到旧历年仍挂在枝头,倒也喜气。树熟的柿子最招鸟。我曾细致地观察过,最爱吃柿子的是椋鸟和灰喜鹊。
它们站在枝头,小脑袋东张西望,偷感十足。但它们啄几口就弃了,在柿子上留下一个窟窿,飞走了。又一只飞过来,另挑一个果去啄,真是暴殄天物。
好多古书里都说柿有七绝:一树多寿、二叶多荫、三无鸟巢、四少虫蠹、五霜叶可玩、六嘉实可餐、七落叶肥厚可以临书。这是彼此间抄最多的一句,我翻到的不下有四五种。古人虽则推崇柿树,但其树形并不美观,枝条往往旁逸斜出,参差披拂;主干也不甚挺拔高大。柿树的美,当然最是霜染柿红。没了柿果,还有什么看头呢?
柿子在泛黄时即可摘下来,放置在干燥温暖处,隔些日子自会成熟发红,我们家乡话谓之“捂”熟。这字也不知怎么写,找了个相近些的字将就“意思”一下。“捂”熟不是“树上熟”。我的理解是,微熟的水果摘下来后在一定的存储条件下等它再成熟,所谓后熟。有些地方称之为“漤”。北方人爱漤柿子。硬柿子泡在温水里静置几天就熟了。据说古人用做酒药的水蓼花来催熟柿子,就像我们现在有将香蕉和柿子杂放来催熟一个道理。仿佛它们之间在发生一种神秘的化学反应。在我们乡下,以前是把柿子埋进米窠里的。这有个坏处,会遗忘,柿子就烂在米堆里。存放进有石灰或者草木灰的陶甏里也是好办法。
有的柿子只能挂在枝头瞧瞧。不是不能吃,而是不中吃。我们这边有一种称之为“药柿”的,熟透后更是难看,皮色青黑中带微黄,如同霉变一般,据说可治咳嗽。因早年经常患气管炎,吃过几次。果肉也是灰色的,比常柿涩。后来翻书,才知其名是椑柿,俗称“油柿”。果实涩不堪食,树干可做砧木,嫁接用。涩,是柿子永远无法彻底拔除的底味。涩究竟是什么味道?说不好。或者说应该不是一种味道,和“辣”一样是刺激感。涩的感觉是有点“拉”舌头,和拉拉垮垮的生活一个味。张岱文章里说,涩的口感是“勒”。绝妙。柿子熟透后涩味才隐去,甜味占了上风。柿子的甜,不是喜出望外的甜,是云淡风轻的甜。甜中又带一股微微的若有似无的涩,像极了否极泰来苦尽甘回后的中年人生。
柿子挑软的捏。人群里,我似乎一向是个“软柿子”,于是和柿子有惺惺相惜之感。对柿子的好感在与日俱增,仿佛日久生情。柿子红红火火那么热情,性子却是寒的。旧年落下胃溃疡之疾,不敢食用性寒之物。这两年好了伤疤忘了痛,贪嘴偷偷吃过不少柿子。我从不在外人面前吃柿子。为何?太不雅观。熟透的烂柿好比水蜜桃,吃得双手、满嘴都是淋漓的汁水,岂不狼狈?近年风行脆柿。我是不大相信的。我理解所谓脆柿,不是什么新品种,只是在柿子微微成熟时采摘下来,用特殊方式去涩同时保留其脆口,比起烂柿更有些风味罢了。
柿子的后加工,据说可制柿醋、柿酒,不曾见过。柿饼倒是常见。在果脯一类的食品里,我顶讨厌的要数柿饼。吃起来黏糊糊地粘牙,简直是没牙老太的消闲食。我的外婆,在我小的时候常给我吃柿饼。她储存食品的器皿很特别,是放置在床后的两个陶甏。甏底铺一层干石灰,盖上一块老布,起到防潮的作用。陶甏里窖藏着各种零食,杏元饼干、桂圆干、蜜枣、柿饼等。
前些年乡间很流行自制柿饼,走在农村的宅前屋后常常看到挂起来晾晒的柿子。
柿子没有等熟透了才去摘的。做柿饼亦乎如此。摘下来的柿子橙黄而微硬,易于削皮。柿皮并不丢弃,置匾中,摊开风干,另有用处。柿子削皮留蒂,拿细棉线一个一个拴成串儿,挂在秋风里晾起来。秋阳晒得多,柿饼会发黑。还得是秋风,不催老。吹个十天半月,吹成溏黄蛋似的,软化了,逐个捏一遍形;再吹个十天半月,密封收储起来,铺上一层柿皮,开始捂霜。
我一直在搜集一套《中国烹饪古籍丛刊》,其中有一部《调鼎集》,清代童岳荐所撰,里边有制作柿饼的方法:“去皮捻扁,日晒夜露,候至干,晒纳瓮中,待生霜,取出即成柿饼。”我先前以为柿饼外的白霜是撒上去的糖霜,看过这段文字才知是“捂”出来的。柿子外面原先有一层天然的果霜,但削皮时已一同削去,只留下果肉。柿饼的白霜完全是果肉中自然析出的一层糖霜。这种自制的柿饼其实是风干柿子,和小时候吃过的柿饼完全不同,可口得多。
柿子是很得口彩的水果。两只柿子,谓“好事成双”;两只柿子与如意组合,谓“事事如意”;柿子、柏枝与灵芝组合,谓“百事如意”;柿子、竹子与灵芝组合,谓“诸事如意”;柿子与梅花组合,谓“美事”;柿子和蝙蝠组合,谓“事事百福”;柿子与花生组合,谓“好事发生”。我想起来曾经在报端上哪篇文章里看到这样一个谐音组合:某地政府大院,遍植山楂树和柿子树,同行参观者问:为何只种这两种树?答曰:此谓政府工作“扎扎实实”也。估计是编出来的笑话。
画家们也热爱这样的谐音题材。沈周有《荔柿图》。这两种完全不同季节的水果画在一起,谓“利市”。齐白石画柿子和芋头,题曰“事事遇头”,意思是遇事都有好的开头。花鸟画中,齐白石画柿子算是最多的了,自号:柿园先生。有人说齐白石画的是方柿,其实大谬,一看画法就知是北方常见的盘柿。画柿子,著名的是南宋画僧牧溪。他的一幅《六柿》画了六只参差错落浓淡干湿的墨柿,抵过古往今来多少画家的花里胡哨的柿子。我尤爱其画上的“7”字形的柿柄,简直是大拙若巧,大道极简的美。
写柿子,实在是南北通行的风物,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可谈,是为一篇“旧语”。作此文,我倒是怀念起那位可亲的小老太来。自秋徂冬,回忆里她又将在半夜起来检视窖中的柿子,打开甏盖,轻轻地捏上一捏,给它们挪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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