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一梦花甲

记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张继青 

张继青在《牡丹亭》中饰杜丽娘

张继青在《朱买臣休妻》中饰崔氏

青蓝之梦

张继青本名张忆青,1939年初出生于苏州的一个戏曲世家。1952年,张继青的祖父、苏剧演员张是吾去世。张继青的祖母带着张继青投亲靠友。祖母将14岁的张继青送到了民锋苏剧团。

1953年3月,剧团在杭州排演《鸳鸯剑》。张继青第一次被安排有四句唱词的角色,扮演一个跟着父亲逃难的小丫头。“那是我第一次上台。”张继青说。

1954年3月,苏州市文化主管部门认为,苏剧必须向昆曲学习,提出艺术上“以昆养苏”,经济上“以苏养昆”。 聘请昆曲著名旦角尤彩云来苏剧团任教。张继青跟随尤彩云学习了第一个昆曲折子戏《牡丹亭·游园惊梦》。“尤彩云老先生为我开蒙昆剧,是我的幸运。当时尤老师70多岁了,每天早晨,他拿一个盛了凉开水的茶缸,带了油条、点心,教我学戏,我唱得好就奖励我吃。”张继青说,“我当时对昆曲也不懂,觉得不好听,句子也太深奥了,不敢问老师,只能硬记。”

1956年3月,民锋苏剧团更名为苏州市苏剧团。当年4月,浙江省昆苏剧团赴京演出昆曲《十五贯》,周恩来看后说“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这句话引发全国昆曲热。

1956年4月,周恩来又说:“毛主席说的百花齐放,并不是要荷花离开水池到外边去开,而是要因地制宜。”“昆曲的一些保留剧目和曲牌不要轻易改动,不要急,凡适合于目前演的要多演,熟悉了以后再改。”

1956年10月,苏州市苏剧团改建为江苏省苏昆剧团,先后在苏昆剧团的学员取了中间是“继”字的艺名,成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被称为“继字辈”的昆、苏演员。张继青也将自己的本名张忆青中的“忆”字改为“继”字,以“继承发扬昆曲传统”明志。昆曲名家俞振飞为了提携后辈,与张继青合演《断桥》。年仅18岁的她丝毫不怯场。北昆名家韩世昌、白云生等看后称赞说,张继青很可能成为未来的“昆剧梅兰芳”。

1958年,为了配合世界文化名人关汉卿创作七百周年纪念活动,江苏省苏昆剧团按原本演出关汉卿的剧作《窦娥冤》,张继青和章继涓扮演窦娥。为了尽量体现元曲的风貌,谱曲者们下了极大的苦功,整套北曲仿佛一气呵成,获得了许多研究戏曲音乐的专家的认可。

1961年9月,京昆艺术家俞振飞写文章表扬“继字辈”的艺术成就,同时告诫他们不要自满:“今天江苏省苏昆剧团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尽管不过学了六七年的戏,然而他们现在的成就,都已经远远超过了40年前我所达到的水平……年轻人演戏,以规矩第一。只有这样,久而久之,才能养成严肃认真的习惯,才能发挥创造,才能融会贯通,自成一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胜于蓝,必先入于蓝;如果‘蓝’还没有‘蓝’透,就想成‘青’,等于在‘而立之年’而想‘随心所欲不逾矩’一样,肯定是办不到的。”

张继青唱戏的先天条件并不优异,文化程度不高,嗓音还尤为尖细,这都是她感到头疼的问题。为此,她特地去学了“雌大花脸”的正旦、京剧梅派唱腔、程派唱腔等等的唱腔来改变自己的嗓音。除了平时的学习时间,张继青更是抓紧私下的一切空余时间练习,练圆场、趟马、走边,还有毯子功、把子功,剧院的天井、过道、墙角落等地方都曾留下张继青艰苦练习的身影。无数个数九寒冬或是大暑三伏,张继青总是练得“汗水淋淋,紫红色的粗布练功服被汗水印着层层盐渍,而若是冬天稍一停下,就感到背脊阵阵凉意”。每次上完课回到房里,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老师上课讲解的内容,领悟了之后便试着将唱腔、表演、人物的内心与台词融为一体,一个人又默默地练习了起来。几十年后回忆起来张继青笑道:“既然缺什么,我就去学什么,基本上那个时候我的生活就是学戏、练戏、排戏,没有你们现在所谓的休息日的。”

1984年,张继青的出类拔萃荣获了第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榜首。2002年11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文化部联合授予“长期潜心昆曲艺术事业成绩显著的艺术家”称号。2006年获美国纽约华人艺术家终身成就奖。2008年1月授予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

世界的“张三梦”

使现代昆曲表演艺术真正大放异彩,是在1978年改革开放后。那时,张继青已经40多岁了。

“老师给了我两碗饭,一是姚传芗先生的《牡丹亭》,另一个是沈传芷先生的《朱买臣休妻》。”她半开玩笑地比喻道。这两部戏是张继青的代表作,都继承弘扬了“传”字辈老先生一脉相承的正宗、正统的昆曲格调。张继青在老一辈艺术基础上有她自己的创新,奠定了她在昆曲旦角中的“头牌”地位。其中,尤以《惊梦》《寻梦》《痴梦》三折的出色表演而饮誉海内外,故她又有“张三梦”之誉。

元代剧作家汤显祖的作品《牡丹亭》被盛赞为中国古典戏曲中的“国色天香、花中之后”。剧中讲述了少女杜丽娘因梦生情,因情而痴,因痴而亡,最后又因爱而复生的故事,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张继青扮演的杜丽娘,莺啼婉转,水袖飘曳,余音绕梁而又意韵无穷,把昆曲的唯美、细腻、灵动和古代大家闺秀的优雅、端庄、秀丽表现得淋漓尽致。不少观众感叹道,“看了她的表演,才知道昆曲之美。”

现代昆剧《朱买臣休妻》由清人传奇《烂柯山》改编而成,最早源自元杂剧《渔樵记》。该剧讲述的是,年近半百的东汉寒儒朱买臣,功名未就,艰苦厮守20年的妻子崔氏终不耐贫寒,逼休改嫁,后得知朱买臣中举衣锦荣归,愧悔不已,在梦中痴望破镜重圆,然而覆水难收,最终崔氏神情恍惚中投水自尽。在过去的一般表演中,常把崔氏塑造为爱慕虚荣的庸俗妇人,可气不可爱。而在张继青的戏中,既强烈又含蓄、既夸张又单纯天真,把崔氏这个“反派”角色的浅见短识背后的单纯和内心矛盾刻画得恰如其分。让人感到,她的市井虚荣虽可恨,但她的悲剧性格在特殊时代背景下却也合情合理,令人悲悯。在封建时代,女子没有独立人格,她的全部生活理想都仰望和依靠在男人身上,她希望改变命运,却又无能为力。就连一向要求严格的沈传芷老师,也不止一次说:“这出戏,过去是一般演演的,现在被张继青唱出来了。”

张继青昆曲表演艺术的特点是,一切为剧情和反映人物内心服务,而不炫耀技巧。她的表演细腻、妙造自然,唱腔优美、韵味隽永,注重刻画人物的内心。戏剧评论家冯牧说:“我还没有看到有哪一个演员把人物性格表演得像她这样既清楚,又含蓄;既丰富,又单纯;既非常严谨,把昆曲许多高难度的程式运用得十分准确,又非常自由。”

“三梦”因张继青名播天下,张继青因“三梦”被推上“昆剧皇后”。从1983年起,她的“三梦”表演了20多年,场场爆满,且屡获好评。

在意大利演出时,当地媒体评价她:“张继青视觉可见的表演,有一种静态的文雅,更多的是不断舞动衣袖,而手和手指却时隐时现……最少的舞台布景,最美的演出服装,豪华气派的头饰,长得难以想象的发辫,但是整个故事,整个表演,整个伴奏,都可以说达到了鬼斧神工的境界。我们简直无法理解,这种只能连续表现最少的音调抑扬顿挫变化的五声音阶,怎么能创造出如此美妙动听的音乐……要重视中国传统戏剧的存在,而她的音乐史,有着西方音乐史远远无法比拟的广阔天地。”

1985年,在德国西柏林第三届“地平线世界文化节”上,演出剧场外,挂着巨大的海报,海报上写着昆剧《牡丹亭》的译名:“梦中的爱情”。剧场内,灯火通明,座无虚席,那些没有买到坐票而只能选择站票的观众将剧场两边的过道上站得水泄不通,还有些观众甚至席地而坐。观众未曾想到,台上这个柔情似水、婀娜多姿的深闺少女杜丽娘,其扮演者当年已经47岁。张继青在德国柏林海贝尔剧场演出《惊梦》、《寻梦》,现场没有使用字幕,凭自己的表演征服了观众。演出结束,张继青谢幕一次,观众还是鼓掌,她只得换一个动作再谢幕。就这样换了不同的姿势谢了15次幕观众才罢休。演出结束后,西柏林第三届“地平线世界文化节”的秘书长希格荣称赞道:“你们的精彩演出,定会写到欧洲艺术史上!”

当时的西方评论者认为:“张继青女士的艺术表演有一股强烈的吸引人的力量。她把歌舞、手、腿、身、步等高度结合在一起的表演,是西方观众罕见的,不愧为中国艺术的精品。”她的表演让人感到“两个完全不同的民族以及文化之间可以并实现相互理解”。

这样一位舞台上摇曳生辉、流光溢彩的昆曲表演大师,舞台下却朴素和蔼得如同家中长者,只有当她在采访中无意间展现的手势和谈论起昆曲表演时流露出的兴奋神情,才让人得以将二者联系到了一起。张继青说:“都说传字辈老师口袋里装的都是正宗的昆曲牌零件,装配出来准合适。吸收、借鉴都要不留痕迹,否则就显得别扭。”

张继青多次到日本、意大利、德国、法国、西班牙等多个国家和地区演出,无不受到热烈欢迎和极高的赞誉:“今天,整个柏林都在赞美昆剧”,“她带给巴黎人民无可比拟的享受”、“世界五大女演员之一”,“欧洲目前找不到这样的演员”……

舞台延续之梦

《人民画报》1986年第8期封面人物是首届中国戏曲最高奖“梅花奖”得主张继青。许多人都是看了她的表演才惊呼,原来,汤显祖的名句要这样唱念才有韵味,盈盈水袖要这般抖舞方显情愫。
对于这一切,张继青淡淡地说:“如果说大家对我的表演还感到比较认可和喜欢的话,我可以说,我对于艺术确实非常认真。我也不觉得自己就最好,但确实下了功夫。我很喜欢在舞台上的忘我和陶醉,很舒服。谢幕时的鲜花和掌声,是演员最幸福的时刻,再累也满足了。”

张继青今天的成就并非凭空而来,与她合作过的昆剧演员都知道,张继青素来是一个对待昆剧表演认真、严谨的人,甚至以她自己的说法,“我可能有点‘疙瘩’(吴语中挑剔的意思)。”

了解张继青的人都知道。每次演出前,张继青必定提前3个多小时赶到剧场后台,只吃少许的食物垫饥,然后早早地将妆容画好,衣服穿好,头发包好。做完这些准备后,她会选择站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默念自己的台词,提前进入状态。谈起这些习惯,张继青解释道:“我这个人会的不多,最擅长的就是唱昆曲,当然要把这个事情做好。演出就和上战场一样,哪有士兵上战场前还嘻嘻哈哈,嘴里还吃着东西的?至于我穿了衣服就绝不坐下,那是因为我穿的戏装,都是演出前熨好的,我要是坐了,屁股后面就会有一条又一条的褶子,上台了多难看啊!”

张继青每次演出前,尤其是去一些陌生的地方演出,当别的演员趁着演出前的空隙到处参观游玩时,她总习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反复温故即将要演出的内容。那年首次在北京演出前,张继青甚至提前与领导“约法三章”:不出门、少见外人、不交际。就这样,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日三餐都是由丈夫姚继焜买来带给她。对此,张继青坦言道:“我只是觉得,演出前一定要保护好嗓子,保持良好的精神和体力。更何况,第一场演出最重要了,而我又是主演,马虎不得,我哪里还有心情和精力去游览啊!”

讲述起自己的艺术生涯,她更是轻描淡写。“没有什么好说的。”据说,这是她的口头禅,脸上是她始终挂着的笑容,普通话里略带江南口音,“起初,是为讨生活。然后,一切好像自然而然,慢慢就唱到了今天,唱到了老。”

2004年,张继青退休后,便投入到昆曲的传承和教学中去。她认为这一切得益于白先勇先生的指点和身体力行。

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曾轰动一时,所谓青春版,即是年轻人演给年轻人看的戏。但很少有人知道张继青是这部剧作的艺术指导。“我觉得白先勇先生是一个非常认真和追求完美的人,他的《牡丹亭》一直在进步,有创新但也同时尊重传统艺术。青春版《牡丹亭》在表演和唱腔上面还是传统的形式,只是在舞台和服装上有了很大的不同。”剧组到高校巡演,椅子不够,大学生们就坐在地上看,全场鸦雀无声,外面还有人在等退票。连演三天,都是如此。“你看了真是很激动。昆曲竟有今天!”张继青慈蔼的目光里闪烁着兴奋,“他们都有文化,该有反应的地方都会有效果,演员遇到知音表演也更卖力,相互感染,确实好。”

青春版《牡丹亭》在大江南北、两岸三地乃至全世界受到热捧。一直在抢救中的昆曲,似乎找回了一些久违的风光。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中国的年轻人也不只是爱看“好莱坞”。

她说,为了昆曲的发展,白先勇先生“功夫真是做到家了”,到高校演讲,然后再现场卖票,“效果确实很好。除了演出还通过各种媒介,帮助观众懂得欣赏昆曲的美。”

有人评价青春版《牡丹亭》太冗长了,对此,张继青谈道:“确实比我的版本要长很多,不再只集中在杜丽娘的身上,但我觉得可以给观众一个完整的故事,戏也会相对比较丰富。其实我们1983年在北京首演的时候,就在《牡丹亭》中加了很多配器,极大地丰富了配乐。但当时也有人一开始并不看好我们,觉得我们乐器太多,把音乐弄得复杂化了,可是最后不得不承认,我们的音乐是最美的。所以,我觉得创新的路上会有反复的意见,不断进步就好了”。

张继青说,在欧洲演出时,感觉观众的欣赏水平比较高,能理解剧情,让演员都觉得很自豪。而国内昆曲在年轻人中的影响反而比较小,她感到了昆曲传承推广的必要。昆曲要传承推广,首先要在年轻人中找到知音。

张继青就在舞台之外找到课堂,延续她的舞台之梦。上世纪90年代,张继青和同事们将《窦娥冤》中《斩娥》一折戏作为配合高中课文教学演出,得到了南京师生的支持。“说实在的,700多年前的关汉卿和90年代的青年学生之间是存在一定距离的。学生们两个多小时能坐得下来,也真不容易,尽管有溜号的,有交头接耳的,但事后大家回想起来,不应该责怪他们,这些新观众都是第一次看昆曲,甚至不少学生是第一次接触戏曲。”张继青说,“要使学生们接受戏曲的表演程式,绝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取得效果的。只要多排出适合他们的好戏来,不断加以诱导,最终他们是会喜欢昆曲的。我们类似‘导游’,起一个‘导看’作用,告诉你这个戏好在哪里。”

近几年,张继青在课堂上表演杜丽娘,逐个讲解表演动作代表的含义和反映的人物心理。张继青说“演员要理解人物,把人物内心的感觉演出来,演丰满,有深度。我演杜丽娘,脑子里一定要像放电影一样,我心里一定要看到牡丹亭。”她回忆起师从俞锡侯学习南昆旦角唱念时,张继青跟随俞锡侯,一天三次拍曲练唱。张继青说:“俞老师上课,每支曲子都要唱20遍,他将20根火柴棍放在桌子上,每唱一遍,移动一根火柴棍,直至全部移完才能下课。昆曲要有人欣赏,到了大学里我感觉和学生们找到了共同语言。张继青说,“昆曲进校园绝对是正确的,现在越来越多的剧团在这样做。”

2012年4月,在北京大学“经典昆曲欣赏”的课堂上,74岁的张继青为现场300多位学生讲解昆曲旦角的表演。她现场表演了《牡丹亭》中《惊梦》《寻梦》的两支曲子,演唱、舞蹈动作一丝不苟,吸引了所有学生的目光。

她在课堂上休息片刻,又示范了《痴梦》中的一段。她对学生说:“我想让大家尽快理解我的意思,你们看这样讲行不行?”

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两支曲子唱完,张继青满头大汗。她一边擦汗,一边坐到讲台旁的椅子上。

但整整60年,张继青不就是等待着这一刻吗?


□黄霞芬 董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