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沉睡的竞技场

这是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云游》中的一个章节名,我第一眼就相中了它,并不仅仅因为星群小说独有的美感,也许更多是个人时刻的觉醒:当我们闯入一种叙事,究竟是谁设定了夜幕与波澜?置身世界的变与不变,我们究竟在沉睡还是假寐?

居家隔离的最初两个月,多次和学生聊到“静态社会”的话题:暂时悬置的社会目标、几近凝固的社群网络,生活如夜幕低垂,恍若托卡尔丘克的开篇,“那种寂静是最让人难受的,稠密,几乎肉眼可见……”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自我似乎同样被悬置了,我们不再复刻机械钟表的针脚,代之以昏天暗地的手机游戏,报时者的声音若隐若现,而在内心深处,我们早已杀死那个造钟人。

这是一个沉睡的竞技场,共同体倾其所有与疫情抗争,而对于更多密闭空间中的自我,病毒似乎夺走了我们的兵刃。无聊、烦躁、虚无……成为学生和我倾诉的高频热词,从前我们习惯了熙熙攘攘和热闹非凡,习惯了外在律令和他人尺度,一旦日常生活回到自我呈现,我们如何自知和自处?我不得不追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危机是一种常态,什么样的心流值得我们拥有?这是一个令人焦虑的提问。庆幸的是,我勉力找到了文本中的三个时刻。

一是“苏格拉底时刻”。《柏拉图对话录:斐多篇》记录了苏格拉底的最后一天。这位古希腊的伟大先哲,赴死当日风轻云淡地与朋友讨论哲学问题,“如果在生活中,他能把身体上的快乐和装饰视为跟他的目的无关……放弃它们,同时使自己致力于获得知识时的快乐,这样他就是用真正的美——自我节制、善、勇气、慷慨和诚实——而不是借来的美,来装饰自己,把自己调节成适合于等待去下面一个世界的旅程。”苏格拉底饮下毒药时毫无惧色,他用天鹅之歌验证了“哲学就是练习死亡”,当所有人痛哭流涕时,他甚至劝说他们保持平静,叮嘱自己的老朋友克里同给医神阿斯克莱皮奥斯献祭一只公鸡,“务必要做到,别忘了。”在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悲伤时刻,我从苏格拉底身上阅读到的始终是一种平静,他一再施展“思想助产术”让哲学降临人间。某一刻他的朋友们也许忘记了悲伤与仇恨,走进博尔赫斯笔下小径分叉的人间可能——“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是不朽的。

二是“孔子时刻”。《史记》记载了孔子困于陈蔡之间的一天。受困多日,弟子们无精打采,只有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面有愠色,质疑道:“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正气浩然:“君子穷途依然固守本分,小人身处逆境容易胡作非为(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子贡垂头丧气,孔子开导他,“要循序渐进(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不可降格以求。”面对颜回的“吹捧”,孔子与他逗趣,“小子,有你说得这么神吗?等你发达了,我来当你的管家(使尔多财,吾为尔宰)”。我们无法苛责普通人在危难时刻的表现,理想褪色、人格祛魅、精神凋零,危机恰恰象征着一种筛选机制:当所有尘埃落定之际,也是一粒星光深燃之时——困顿中照亮理想,末途中擦拭人格。孔子就是这样的星光。还有一次,他和学生聊人生理想,子路“远大”、冉求“小心”、公西华“委婉”,孔子唯独点赞了曾点。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如此自然洒脱的人生态度让孔子不由喟然叹道:“吾与点也!”平常心即道,在日常生活践行平常心,方能在危难时刻守住平常心。在这个意义上,孔子是不朽的。

三是“西西弗时刻”。《西西弗神话》重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一天。在加缪笔下,这个冒犯诸神的英雄日复一日将一块岩石推上山顶,石头一次又一次滚落山底,他再推上去……西西弗在无有穷尽的荒诞之中悲壮而为。这仿佛是一幅现代性图景的隐喻,庸常生活中很多人都面临“意义的缺失”: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奋斗的不竭动力源自哪里?假如我们一次次将生活的重负推至山顶,功成之际却也是垂败之时,那么努力的意义究竟如何?答案可以是纷呈的:登山之人告诉我们山在那里,打铁之人示以铁锤与火花,隐者不语指向第二个月亮,诗人将秘密托付文本本身……加缪说,“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像西西弗是幸福的。”奋斗本身足以让人类掌控自己的命运,应当想,我们每个人都是可以幸福的。在这个意义上,西西弗是不朽的。

我们总是无可避免地裹入公共危机的洪流,而自我的危机时刻也从未消散,它可能是生理的病痛、生活的厄运,可能是价值的忧虑、精神的困顿,扁舟迷航是个体逃避不及的叙事。幸运的是,在这个偌大的沉睡竞技场,总有一些声音试图唤醒我们,当我们听闻苏格拉底的死亡时刻、孔子的绝粮时刻、西西弗的荒谬时刻,我们或许也就听见了另一个自己。

(音乐学院党总支副书记 陈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