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樱与她

三月的樱花开得正盛。

团团簇簇地攒在一起,深深浅浅的粉如烟似霞,偶有微风拂过,便有花瓣沿着风行过的轨迹袅袅飘落,徒留一地落樱。

不同于初春的乍暖还寒,三月末的天气已经很有几分暖意了。就连拂面的风,也像是饱蘸着融融暖意一般,散成千丝万缕包裹着大街小巷或行迹匆匆或悠然漫步的行人。

正是携二三好友相约赏樱,踏春而行的时节。

“樱花的花期短暂,所谓盛极而衰大约也就是这个时候了。至多两三周,连残樱都会落尽,复归泥尘。”小未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叹气,有些不甘心地收起画架和调色盘。自从今年的樱花绽放之后,这已经不知是小未第几次明里暗里示意我出去赏樱了。一旦她执着于某件事时,就不会轻易放弃,真是令人敬佩又令人无奈的性格。

我是不太想出去的。我已经记不得我在这阴暗的阁楼里度过了几个春秋,我每天所做的就是在有些泛黄的纸张上慢慢细笔勾勒朵朵樱花。这是儿时院子里的樱花树,据说是在我出生那年栽种下的。或许是因为这微妙的联系,我对樱花说不上喜爱,却也时时回想起每年春天的那像女儿家胭脂水粉般细腻柔滑的粉。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回以前的那个拥有繁盛花木庭院的那个家了。望着今天只画了寥寥几笔,渲染了底色的画纸,我鬼使神差地说:“那就明天吧。”仿佛怕自己后悔似的,我一字一顿地补充:“明天,去看樱花。”小未的眼里不出所料地涌起欣喜的神色,还有几分,看不真切的欣慰。“那我现在就去整理东西,我们明天可以坐车去郊区,那里有个樱花庄园。你会喜欢的,还有樱花做的各色点心,去看看有没有樱花布丁?”小未的欢快感染了我,我不由得像第二天春游的稚童一样生出了几许期待。

我平时的娱乐少的可怜,最常做的就是在夕阳西下时分,借着阴影躲藏在阁楼里窥视底下行走的人群。大多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也有不少回家稍作休息,准备着晚自习的学生,橙红色的夕阳把他们的剪影拉的很长,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仿佛回到了童年那目不转睛看蚂蚁搬家而忘记吃饭,被妈妈训斥了一番的黄昏。现在当然不会因为这个而被妈妈训斥,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但是小未偶尔会表示不满,认为我应该多出去走走。

说起来,小未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大概是在一个难得有着暖阳的冬日午后吧。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只记得推开门后,逆光看不清面容的她嘴唇翕张:“终于找到你了。”被阳光刺激到下意识眯缝双眼的我,只能看见她脸上细碎的茸毛,沾染着阳光的色泽。我所寄居的这间阁楼与周边的其他建筑格格不入,我总担心哪天被拆去,幸而似乎没人有这个打算,甚至没什么人关注这里住着谁。小未却说这里很好,“但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可是,我应该去哪儿呢?

第二天的太阳也照常升起,小未已经烤好了吐司,小口咬着还有些烫的煎蛋。我默默吃着早饭,偶一抬头,却看到小未哀愁伤感,盈满眼眶的泪珠似乎摇摇欲坠的脸。我吓了一跳,今天怎么突然这么情绪化。小未强作笑颜:“樱花落尽的时候,会有人为它们流泪吗?”我有些哭笑不得,果然女孩子和樱花一样柔弱纤小,带着莫名的伤春悲秋的情绪。“不会的。今年的花落了,明年的樱花也会一样绽放,后年的同样如此,说不定会开得更美。年复一年,总是次第循环的。”小未低头,就在我以为她不准备再开口时,她轻声说:“是啊,未来之所以值得期待,就是因为最美好的,在将来,却又未来的路上。”

早上的小插曲很快过去,我们坐上了开往郊区的专车——这两日去郊区赏樱的人实在太多,便辟了一条专线,有一站恰经过阁楼附近。我习惯性地走向末排,掏出耳机,坐下。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子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有些震惊,回头和同行的男孩子嘀咕着什么。我有些愤懑,大概是我不见人的苍白面孔吓到她了吧,只好低头扯了扯帽檐。车子的末排出乎意料的宽敞,只有我和小未两个人。或许是樱花已过了盛极之时,亦或是今天不是周末,总之没有我想象中的拥挤,也并不吵闹。松了一口气,再看小未,她却只是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车窗上映出她清秀的容颜。她今天似乎不太开心。不同于昨天的雀跃,今天的小未似乎有心事,而且不打算告诉我。我并没有窥探别人心事的爱好,却也对小未的状况有些担心。她一向是个乐观的女孩,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伤神的。

下了车,我懒懒地上前几步,又回头等小未。小未似乎轻松了一点,步履轻快地走过来。樱花庄园确实值得远行一趟,不同品种的樱花树漫山遍野,那粉红似乎要满溢出来,有淡淡的粉紫烟雾,层层叠叠繁复秀丽,恐怕比起古代大家闺秀最精致钗子上的花纹也不遑多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那株与我同岁的樱花树,和在树下数蚂蚁,骑摇摇马,读故事书的日子。就像鱼儿入水无处可寻,岁月就这么悠悠向前,带走了过去,奔赴向未来。

不待我感慨,小未已经欢呼着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发梢上沾着樱花瓣和青草碎屑。我来不及阻拦,只得帮她拍去,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小未笑了,拉着我的手到处跑。说是看樱花,可也把各种甜点吃了个遍,还打包了一份樱花布丁。在树下谈天说地,将樱花拢作一堆,摆出新的图案,嬉笑着。我几乎忘却了阁楼里那个阴郁的我,那个喜欢把自己掩藏在阴影处的我。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近黄昏。周围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游人,大多走向车站,还来得及赶上回城的末班车。小未却依旧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我。然后,她起身,说:“我要走了。”她说的是我,不是我们。我有些讶异她要去哪,她笑意盈盈地望着我:“你该知道的。我要去沐樱街11号。”我当然知道。那是我曾经生活过的院子。只是,她为什么知道?我呼吸急促地望着她,仿佛有个我不知道的秘密横亘在我们之间。小未捻起一撮花瓣,说:“你再没去过沐樱街。不是不想去,而是,沐樱街,早就在12年前的大火里毁于一旦了。”

如遭重击。我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烈火吞噬一切的场面,那灼人的温度似乎扭曲了空气,远处传来儿童的哭喊。我想否认,也无法做到。怎么会忘记了呢,我最美好的童年回忆,就被那一场大火封锁在沐樱街11号。终究还是想起来了。“小未,你,你是那棵樱花树吧。”小未沉默着点头。沐樱街11号,除了我之外,唯一还在世上的幸存者。现在,小未也要走了。“我的执念是解救你。你心中的烈火还是把你困住了。亲人的逝去不是你的错,那间阁楼,不是你该待的地方。现在,你已经可以面对现实了吧。”我一瞬间有种流泪的冲动,恍惚间我觉得我还是那个在大火中无措哭泣的孩子。以前是一双粗糙的大手把我推出火海,现在是小未耗费所有精力帮我打碎心灵的牢笼。我哪里还有理由,不好好地活下去。泪眼迷蒙间,我看见小未在飘散的樱花树下渐渐消失,化为无数光点,在定格成樱花图案的瞬间忽又凋零。在树下,小未用樱花花瓣组成的,也是这个。

三天后。我抱着不大的纸箱走出阁楼,里面装着我全部的家当。我即将搬去一个半旧不新的小区,找了一个插画师的工作。我递交的画作中是飘零的樱花花瓣组成的女孩的侧脸,取名“樱与她”。

小未说得没错,未来之所以令人向往,是因为,将至未至。

(人文传媒学院 赵灵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