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由于旧居拆迁，五岁的我随着家人暂居在城北的一个居民区里。邻居一家姓陆，陆爷爷和陆奶奶是附近一所学校退休的教师，陆叔叔和他的妻子，一个俊朗一个漂亮，听大人们说他们才结婚没多久。总之，一家子都显得彬彬有礼。

陆奶奶的年纪应该比我的奶奶要小，可是头发几乎是花白的了，不过愈发显得她慈眉善目。我对她的最初印象是她笑眯眯地从家中拿出大把的糖果和零食塞在我的口袋里，所以我总爱往她的家中跑。

陆叔叔叫家辉，可陆奶奶却总爱提另一个叫家明的儿子。我从未见过他。陆奶奶说，家明在美国读博士，一年才能回来看她一次。她指着房间里一面墙上贴的密密麻麻的奖状自豪地告诉我，这些都是她的小儿子得的。他从小成绩就名列前茅，高考直接保送进了名牌大学，后来又获得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小时候的我，看着墙上微微泛黄的奖状，岁月斑驳中，我望见了那个认真念书，是所有人的骄傲的名叫家明的叔叔。对他心生景仰之情，可以说在陆奶奶整日的夸赞之中，他是我孩童时第一位偶像。

陆奶奶每次提家明叔叔的时候，眼睛总是笑成了月牙状。她教我念古诗，没有教“鹅，鹅，鹅……”而是教“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虽然不懂那些诗句的意思，但想着她也是这样教家明叔叔的吧，心中就充满着自豪。她有时候和陆爷爷拌嘴，有时落了下风，她就气呼呼地说：“我不在家住了，我去美国找家明！”陆爷爷仿佛真的被她吓住了，以为她要离开，所以又低三下四地和她道歉，哄她开心。每每看到这，一旁的我都会笑的前仰后合。

傍晚，陆奶奶会和我的奶奶坐在门前择菜、剥豆角，我就在一旁的草丛里逗蟋蟀看蚂蚁搬家，不时听听她们的闲谈。陆奶奶还是三句话不离家明叔叔，说他的模样比家辉还俊还白净。对面坐着的奶奶也没有过多的附和，埋着头一边择菜，一边静静地听着。倒是我停下了手中摆弄的玩意，蹲在地上入神的听着，还暗自不满奶奶太过淡定。恰巧这时，家辉叔叔下班回来，头发梳得锃光瓦亮，手里拎着公文包，在夕阳的照耀下光芒万丈。我看呆了，心想家辉叔叔已经够好看了，那家明叔叔得出色成什么样子啊！

家辉叔叔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将包放在一旁，坐下来帮陆奶奶择菜。陆奶奶还在喋喋不休，家辉叔叔默默地听着也不插话。

很奇怪，我从未在陆家看见过一张家明叔叔的照片。

记忆中，陆奶奶经常在黄昏的时分躺在院子里一个摇椅上，身旁一个老式的收音机在吱呀吱呀的唱着。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程砚秋，孟小冬。熟悉的旋律又涌上心头。

我缠着陆奶奶要看家明叔叔的照片。她放下手中的活，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陆爷爷陆叔叔怕我偏心，把你家明叔叔的照片都藏起来了，不让我看。“不过，”她又偷偷地把我拉进家中一个房间里，她悄悄地说：“我偷偷藏了一张。”特别开心地笑，那神情活脱脱的似个孩子。我见她，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轻轻地拿出一个铁盒子。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从最底层打开一张纸，取出照片，郑重地递给我。照片是小小的证件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偶像的容貌，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角上扬，有家辉叔叔的影子，但更加清秀更有书卷气。

黄昏的光透过窗照在陆奶奶花白的头发上，她用充满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这张小小的照片，满是褶子的手不停的抚摸着它。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快到六月了。我很兴奋地期待着六一儿童节。陆奶奶也很兴奋，她的生日快到了，她说，家明叔叔会在那天赶回来给她庆生。她整日里忙前忙后，预备着家明叔叔爱吃的食物。陆爷爷倒显得很镇定，平日里还是浇花，在菜园里除草，或到巷口和人下几盘棋。

陆奶奶生日那天，天空很蓝，陆奶奶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又换上了新衣服，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陆叔叔给她订了个超大的蛋糕，我一早就蹭到她家对那个蛋糕垂涎欲滴了。她不时的跑到门口张望，嘴里念叨着家明叔叔。陆爷爷他们还是各忙各的。可是，家明叔叔迟迟没有归来。

傍晚时分，来了一个漂亮的阿姨，眉眼精致但却透着淡淡的哀伤。她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陆奶奶见到她很开心，她说，这个阿姨是陆叔叔的未婚妻。陆奶奶拉着她嘘寒问暖，又说，家明一定是很忙所以今天没能赶回来，等他回来，你们俩赶紧把婚礼给办了。陆奶奶绘声绘色地说的，没有注意到那个漂亮阿姨悄悄转过去那双泛红的双眼。那是六月的天，她穿了件宽松的长袖衬衫，她走的时候，和陆奶奶拥抱，不经意间露出一截小臂，小臂上有一条如蜈蚣爬的伤疤触目惊心。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场车祸的后遗症。

陆奶奶还是在等着家明叔叔的归来，从黎明到黄昏，盛夏至初雪。

过了一年半载，我的新家装修好了，我们又举家搬离了那片居民区。自从那年陆奶奶他们一家送我们坐上了搬家公司的汽车，依依惜别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时光波澜不惊地流逝着，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的奶奶在几年前因病去世，悲痛过后，我们还是得继续生活。如今我大学也快毕业了，清明回老家给奶奶扫墓，在墓园，竟看见了陆爷爷一家。

十几年的光阴没有冲淡我对他们的印象，陆爷爷佝偻着身体愈发显得苍老，陆叔叔也不再年轻，但眉宇间的俊秀一如当年。他与陆阿姨有了孩子，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眉清目秀。唯独不见陆奶奶。我心中一颤，洞悉了一切。不待我走过去与他们打招呼，陆家一家子已经走远。

我心情沉重地走到陆奶奶的墓前，照片上陆奶奶的眉眼依旧慈祥，我朝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突然注意到旁边的一座墓碑。“陆家明”三个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我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墓碑上惨白俊秀的脸一如当年陆奶奶小心翼翼递给我看的样子。

我又想起了那个黄昏，想起了陆奶奶盼着他归来的日日夜夜。

“卒于2000年6月。”雨水打湿了墓碑。

(人文传媒学院 童 欣)